这一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震得在座的高级职员们晕头转向,一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低头无语。军代表接着宣布:被遣散人员,从九月份开始就不再是银行系统职工了,凡是原住单位宿舍的,限一个月之内迁出。
这可真是雪上加霜,祸不单行。上海的住房,租赁十分困难,一向都要用黄金去“顶”,也就是购买不出房租的居住权,顶一所房子的价格,有时候比房价本身还高,动辄几根或十几根“条子”。这对收入微薄而子女众多的池步洲来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但是身为五尺男儿,既然已经被遣散,决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于是先把三个月遣散费领来,下面的路怎么走,只好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件事情,池步洲本不想立即告诉妻子,因为白须宾在六月十九日生下第五个孩子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怕她经受不住这种打击。没有想到他刚刚回到宿舍,刘先生和刘太太出于关心,过来安慰,于是一切全都暴露无遗,想暂时保密也不可能了。
八月底的一天,军代表忽然召集分库的全体员工开会,一改她平日和蔼可亲的面容,绷着个脸,先宣布了被遣散人员的名单,接着以十分严厉的口气说:你们这些高级职员,一贯为国民党做帮凶,完全是人民的敌人,本应严加惩处,考虑到你们解放以来基本上奉公守法,没有继续作恶,现在我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宽大处理,特发给三个月工资,予以遣散,从九月份起不再留用。今后只许老老实实,安份守己,自谋生路。如果不思悔改,乱说乱动,一经发现,定予严惩,绝不宽容……等等。
但是好景不长,共产党的政策,说变就变:接管初期军代表当众宣布“一律留用”言犹在耳,忽然打了折扣,金融界的“高级职员”,一批批地相继被遣散了。池步洲原任合作金库上海分库的“总库专员”,地位相当于银行的襄理,很可能也在遣散之列。
刘家夫妇走后,白须宾面露忧色,忽然提起四年前内江那个看相的老者所说的“四十四岁将有大难”的话头来。池步洲急忙强打精神假装乐观地一半劝导,一半自我解嘲:想我池某人,出身贫农,从小放牛割草,本无奢望,蒙五哥培育,得以东渡求学,后来回国参加抗战,几经波折,总算有所成就,胜利后以迄解放,虽无高官厚禄,尚称一帆风顺,温饱有余。如今因我系“高级职员”而遭解雇,并非我真有什么罪恶,无非因我工资比别人高些而已。天生我才,必有其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凭我早稻田大学电气工程本科毕业的学历,找一个二百五工资分的饭碗,想来还不是太难的事情。天无绝人之路,总不至于冻馁于沟壑之中。至于说四十四岁有大难,一者我今年才四十三岁,二者解雇、就业,都是很平常的事情,也不能算是什么大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