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这样的实信,大家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尽管刚才在会上谁也不敢表示出来,等首长一走,却谁也控制不住自己,哪儿还等得到饭后讨论发表感想?早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了。至于饭后的正式讨论,当然更加热烈。特别是徐建平,慷慨激昂之后,更加痛哭流涕,就差跪下来三呼万岁,磕头谢恩了。
首长的话音一落,大家全都笑逐颜开,可是谁也不敢鼓掌。因为劳改了几年,一个个都给管傻了,没有政府干部的示意,谁都不敢自作主张地有所行动,以免违反“监规”。监狱长见状,出来打圆场说:“今天首长的讲话很有意义,散会以后,立即分组讨论,发表感想。要指定专人做好记录,会后把记录本交上来。”
这可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几年不见报纸了,第二天送来的三份《解放日报》,不说报纸上有多少重大新闻,犯人能看报,这本身就是一件重大新闻。
这一声,不由得大家一愣神。自从被捕以后,不论哪一级干部讲话,包括狱警、看守、卫兵等人在内,对一个人,是“某某号犯人”,对一批人,则一概称“你们”。今天来的这位首长,比监狱长大,那是肯定的了,他一开口,居然不称“你们”而称“诸位”,能不叫大家耳目为之一新,不感到受宠若惊吗?
这位首长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用很洪亮的声音喊了声:“诸位!”
有一天,原来穿白大褂的那个人,忽然不穿白大褂而穿着解放军军装出现在大家面前。至此大家方才知道他原来是个解放军干部。后来通过送饭的厨师,知道他就是监狱医院的院长。他是个瘦高个子,年纪不过三十来岁,脸上总是挂着笑意,说话更是和蔼可亲。看他每天忙忙碌碌,主要精力都用来安排大家的生活和各种事物。大家有什么问题和要求,只要向他提出,基本上都能够得到解决。但是从来不提大家最关心的“集中休养意图何在”和“下一步作何打算”这两个问题。
凡是集中到这里来的人,至少都已经关押四五年以上。多年的犯人生活,已经把大家治得规规矩矩,完全做到了孔夫子所没说的“非份勿提”:尽管干部们再三询问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要求,人人的答复都是“很满意”,“没意见”。得知他就是监狱长以后,大家的胆子反而大了起来,有人要求看报,有人要求给家属写信。这样的要求,作为犯人,本来是“非份”的,估计也是绝不可能得到满足,不过是故意这样提一提,且看他如何处理,也有将他一军的意思。不料意见提出,当时就得到答复:报纸从明天起就送来,要给家属写信,当然可以,而且不要贴邮票!
得知他就是监狱长以后,池步洲这才想起来:一九五一年“四·二七”大逮捕后的第二天黎明,就是他站在监狱大院子里对大家训话的,当时没注意也看不清他的脸型,但是“独臂”的印象却还有。因为后来犯人们每逢吃不饱、长虱子、冻得发抖、热得冒汗、不让写信、不让接见等等不遂心的事情,发起牢骚来,总要骂这个“独臂”监狱长不长人心、虐待犯人、是个阎罗王,却没有想到他竟这样平易近人。
一个多月来,伙食还是两菜一汤,大米饭不定量。后来见大家的胃口不像初来时候那样大了,改为一菜一汤,而大家也都表示“菜足饭饱”。看来,人的肚子其实很好商量,并不是十分刁钻古怪、难于伺候的。
监狱长陪着首长先离开了。院长给大家布置了一下讨论提纲,让大家休息一会儿,等饭后再组织讨论。说完也走了。
至于写信,那更是奇迹了。本来,犯人通知家属接见或要家里送什么东西来,狱方的规定是一律写明信片,明信片也是特制的,狱方印有格子,一个格子只许写一个字,只许少写,不许多写,总字数绝不许超过二百。如今不但允许用信封,而且也没说限制写多少字。有的人估计信件必定要经过检查,干脆写上集中休养以后生活如何如何好,身体如何如何健康,看样子不久就要宽大释放,走上工作岗位等等。信交上去以后,也不见干部们有什么话说,而且不久都有回信到来,说明信件确实全都发出去的。
有一天,院长指挥大家动手,在大病房靠窗一侧布置了一个会场:放两张桌子,桌子后面放三张椅子;桌子前面一排排放了三十多张椅子,让大家在椅子上坐好。不久,院长和监狱长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首长走了进来,在桌子后面一起落座。这位首长,穿一套相当讲究的西服,罩一件相当漂亮的呢大衣。这种穿着打扮,在那个年代的首长中间,还是很少的。先由监狱长讲话,他只说:上级派来一位首长,要跟大家见见面,谈谈话。但是既不介绍首长的姓名,也不介绍首长的职务,接着就以手示意,请首长讲话了。
三十几个人,每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要穿白大褂的人不在,大家就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话题除了自我介绍之外,主要是对这一次突然集中的目的和前景进行各种各样的推测。根据连日来狱方对大家的态度,当然人人都往好的方面猜,多数人认为:目前共产党正在搞肃反运动,又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大张旗鼓地抓人、整人;作为事物的另一个方面,有必要放出一批国民党的党政军人员,以为“低头认罪”、“改恶从善”者的榜样,以说明肃反运动抓人不是目的,改造人才是目的。
休养了一个多月,除了原来就有病或临时得病者外,谁也没吃药,就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八个大字,就把大家的身体都养胖了许多。洗澡的时候,池步洲看看自己的胳膊,长肉了,看看小腿,消肿了;照照镜子,面色红润起来了,现在就放出去,准不像个囚犯了。
那位首长似乎没有注意到大家脸色上的微妙变化,管自接着说:“诸位到这里来,有一个多月了吧?生活上,都习惯了吗?”这一十分普通的问候,顿时间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诸位都是学有专长的人才,如今国家正在建设之中,需要诸位回到社会上去,各尽所能,为国家作出应有的贡献。……现在先组织大家到社会上去参观参观,看看社会主义建设蓬蓬勃勃、欣欣向荣的新气象,充实一下思想准备,以便回到社会上以后,能够适应和尽力。大家与家属也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找一个时间,跟家属见见……”
除了院长之外,还有一个“独臂将军”,也常常到“病房”来转转,有时候和院长谈谈,有时候问问大家对生活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要求。他既不穿军装,也不穿白大褂,一套粗呢制服,一个空袖筒晃荡晃荡的,说话声音洪亮,态度也很和气。但是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有人推测他是市政府或军管会的什么干部。后来悄悄儿问送饭的大师傅,才知道他就是上海市监狱监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