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步洲虽然有五个子女,最爱的却是这个长子。听了孩子诉的委屈,想想自己所为,也确实过于孟浪。在当时那个人人追求进步的社会里,要他承认自己不爱国,不是等于要他的命吗?池步洲自己当然是爱国的。不爱国他能在一九三七年毁家赴国难?他之不同意儿子报名参军,只是认为国家还不到需要十六岁的孩子上前线的时候。
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五日,美帝国主义唆使南朝鲜李承晚集团进攻北朝鲜;九月十五日,又纠集十五个国家的军队,打着“联合国”的旗号,在北朝鲜仁川登陆,把战火引向中国边境。中国人民响应共产党发出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组织中国人民志愿军,于十月二十五日开赴朝鲜前线,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十一月四日,中国各民主党派发表联合宣言,成立了抗美援朝总会,在全国范围开展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群众运动。大批青年工人、农民、学生报名参加志愿军,大批铁路员工、汽车司机和医务工作者志愿到前线参加运输和救护。于是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就在全国普遍掀起了。
按他的想法,动员报名,是全校性的,真正批准,校方也不会不考虑学生的实际年龄。
不过,新兵集中以后,领导上也觉得把这样小的娃娃送到朝鲜前线去打仗,有点儿近似于玩笑。于是,几经审查,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最后没有送到朝鲜,而是被送进了军干校,成为第二梯队的预备军官。
池步洲的长子哲雄,一九三五年生于日本,当时还不满十六周岁,正在忻忻花园附近的一所中学里上高中。他是住校的,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一早上到校。学校是青年集中的地方,参军、参干运动当然进行得更加热火朝天。限于年龄,只有高中学生才有资格报名。哲雄当时正上高一,刚刚“够格”。孩子回家的时候,也曾问过父母:学校里动员学生参军上前线,自己是否报名。池步洲则认为:第一,孩子年龄还太小,当兵打仗,至少应该年满十八周岁;第二,把一批从来没有打过仗的青年工人、农民、学生不经训练就送到前线去,用小米加步枪与武装到牙齿的最现代化军队作战,是欠考虑的;共产党有一支打败了蒋介石六百万现代化装备军队的解放军,具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抗美援朝固然义不容辞,但为了保证胜利、减少伤亡,应该派这支久经考验的军队去,不应该让这些没有作战经验的青年去。因此,他坚决反对孩子报名。银行里的积极分子们问起他孩子是否报名的时候,他也以孩子年龄还小为辞。
池步洲盛气而去,满意而归。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凡是自己认定了的事情,就不管不顾,一条道儿走到黑,九头牛也拉他不回来。
他的考虑是完全合乎逻辑推理的,但却不合乎那个时代的行动准则。
为此,小哲雄苦苦哀求爸爸:要么明天一起到学校去以家长的身份再次为儿子报名,要么办理休学手续,从此不去上学。
由抗美援朝运动引发的参军、参干宣传活动,在上海市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人民银行上海分行储蓄部的青年积极分子们当然也不例外。他们敲锣打鼓地上街游行,喊口号,贴标语,不但自己积极报名,而且进行本单位职工在学子女的调查,动员家长们鼓励适龄子女也去报名参军、参干。参军,当然是参加志愿军,立即开赴朝鲜前线作战;参干,则是参加国内的军干校,是志愿军干部的预备梯队。至于报名以后是参军还是参干,则由组织分配,个人没有选择权。
这一下,池步洲立刻沉下脸来,大声说:儿子报名,没有得到家长的同意,不作数,不作数!并撇下报喜队不顾,当即赶到学校去质问班主任老师:我儿子不满十八岁,还没有自主权,一切行动都要征得家长同意之后方才生效。他报名参军,没有征求我的同意,报了名也是无效的。班主任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迟疑了许久,方才答应把哲雄的名字从报名册上划掉。
经过一夜的反复考虑,第二天一早,为了孩子能够继续在同学们面前站立起来,他终于违心地带着儿子一起到学校去向班主任老师道了歉,要求恢复报名。
但是事物的发展,往往与人的主观愿望背道而驰。如果池步洲不到学校里去演出这一场,他这个不满十六岁的儿子,也许还真选不上,经他这样一亮相,不批准他的儿子,似乎有点儿对不起他。于是,在高一年级仅有的两三名荣获批准者中,终于有了池哲雄光辉的名字。
有一天,池步洲下班回家,刚刚吃过晚饭,天还不黑,忽然门口敲锣打鼓,一支报喜队涌了进来。当时这种报喜队满街都是,池步洲也不以为意。没想到锣鼓一直敲到了楼上来,一张大红喜报,贴到了池家的房门上。池步洲出去一看,原来是银行储蓄部的积极分子们组织的报喜队,当即由一名代表大声宣读喜报的内容:原来是哲雄在学校里报名参军了。
他这一招儿,可把儿子给害苦了。他前脚刚到家,儿子跟脚就到,噘着个嘴,诉开了委屈:学校里大会小会动员,凡是爱国青年,都应该响应祖国号召,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斗争的最前线去。尽管谁也没有说不报名的就不爱国,可又人人都这样认为。如果报了名再反悔,那可就要被人人所不齿了。在那个年代,一个中学生,要是被多数人认定是个不爱国的落后分子,必定被老师、同学所看不起,他在学校里还呆得下去吗?这样做的最后结局,必定是受到师生们的轻视与唾弃,除非从今以后不再上学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