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步洲在失业期间没能被李直峰所网罗,看起来,似乎是一大损失,其实不过是异途同归,即便到了北京,运动一来,依旧要进监狱的。八年之后,池步洲在济南“解放军官管训处”邂逅丁绪曾和杨肆,方才知道李直峰的真正身份,而且得知丁、杨二人就是当年被李直峰物色到北京去从事破译密电工作的“合格人选”。但是运动一来,照样被捕,照样劳改。——这是后话,这里先提一笔,后文再叙。
九月底的一天,突然当年的顶头上司李直峰找到了忻忻花园来,颇令池步洲感到意外。自从一九四七年秋池步洲经陈固亭介绍去研究破译日军密电码那一天起,就跟这个李直峰打交道,是他研究破译密电码的启蒙老师,也是他的顶头上司。十几年来,两人虽然也有一些日子不在同一条战壕里并肩战斗,却始终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彼此可谓十分了解。一九四五年八月日寇投降以后,这个李直峰却忽然间不见了,问谁谁也不知道,当时还真为他的生死命运担心。因为他去过延安,戴笠的亲信魏大铭就怀疑他不是通共就是亲共。抗战结束,转入内战,国共两党的矛盾直线上升,这个与共产党有扯不清关系的嫌疑犯,是不是被军统局抓起来了呢?
没有想到八年之后,方才揭开了李直峰这次来访之谜。这个人,本来是阎锡山手下的密电码专家,后来当了杨虎城将军的侍从室主任,“西安事变”中负责与延安联络,很得周恩来的赏识,秘密入党后,奉周恩来的命令打入国民党中统局从事高级情报工作。抗战胜利,李直峰怕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在国民党这一面消失了,在共产党那一面出现了,做的依旧是破译密电码工作。这一次到上海来,是负有秘密使命的:要网罗一批对破译密电码有研究的人才,到北京去为共产党服务。共产党网罗人才,特别是这一类“秘密工作”的人才,入选标准是很高的,对共产党离心离德、三心二意的人,当然不能用。池步洲偶然提起蒋介石要发起反攻,不但事实就是如此,也是当时上海一般人的共同看法,并不可怪,但是李直峰凭他过人的嗅觉,却认定池步洲思想落后,对蒋介石还有幻想,不堪付此重任,于是下面的话,就一句也不提起了。他“不得已而求其次”,把当年军技室的破译密电码专门人才丁绪曾和杨肆带走复命,就算完成了任务。
今天多年的故交突然来访,尽管池步洲已经失业,处境尴尬,也依旧热情接待。谈话中问起他:这几年都到哪里去了?如今在做什么工作?我僻处荒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却吞吞吐吐,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问他登门造访,有何指教,又说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路过这里,顺道拜访,探听近况。如果换个别人,也许早就看出点儿名堂来了:此人是中统局的骨干,又与共产党有些来往,如今突然出现,不是国民党派来的,就是共产党派来的。但是池步洲是个书呆子,城府不深,只知待人以诚,从不随便怀疑别人,见李直峰不作正面回答,以为人家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追问,更不会因此提高警惕,慎言慎行。
上海解放初期,国民党逃往广州、台湾,欺负共产党没有空军,地面防空力量也十分薄弱,因此经常派飞机到上海市区来低空盘旋,狂轰滥炸之外,还散发传单,内容无非宣扬“国军不日发起反攻,即将卷土重来”,要求居民不听共产党的话,不与共产党合作等等。国民党的潜伏特务借此大做文章,蛊惑人心,一时间谣言四起,什么“国民党要回上海过中秋”啦,“蒋介石要回南京过国庆(指十月十日)”啦,说得有鼻子有眼儿,闹得上海人人心惶惶,信以为真者有之,将信将疑者也有之。
两人过去未来地聊了一阵,渐渐聊到了时局上来,池步洲说起国民党的飞机常来轰炸,看样子确实想要发起反攻,中国时局,一时间还难以平静。李直峰听了,“嗯嗯”两声,未置可否。略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池步洲也只把这次见面看作是偶然的际会,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