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见到老母,悲喜交集,自不待言。母子闲话中说起内江那位看相的老者两次谆谆告诫退归林下的话头,老母一者不愿游子再度远离膝下,二者老人家虽然不懂得官场倾轧厉害、宦海风波险恶,却更加相信星相占卜的预言,也再三劝诫儿子不要再去当官。出于孝心,池步洲果然听从了母亲的劝告,不去寻找工作,却在家乡种起田来了。
这也是江湖上惯用的伎俩之一:先告诉你不要钱,引诱你坐下来之后,他一通信口开河,自然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把钱拿出来送给他。池步洲反正闲来无事,也就凑个趣儿,在他桌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报了生年八字。老先生先掐着指头推算了一番,仔细端详他的面相,还特地摸摸他的耳朵,这才颇为自信地说:“先生官运亨通,平步青云,现在是个少将。”
听他这样说,池步洲也不便一口否定,就点了点头说:“抗战期间,国难当头,作为一个中国人,投笔从戎,为国家出力,也是应该的。如今抗战胜利,使命完成,又该退出军界,改行干别的事情了。”
池步洲见老先生不再多说什么了,就摸出点儿钱来,算是卦金。老先生却坚决不肯收,还说:“只要你肯听我的劝告,我就很高兴了。”池步洲无奈,只好把钱放在桌上,扬长而去。
这一笔,才叫惊人之笔,才真正写出了池步洲的为人,写出了池步洲不同凡俗的性格!
这是江湖上算命看相的术士招揽生意的惯用伎俩,池步洲并不觉得有什么惊讶之处,只是很平淡地随口而问:“算一个命,要多少钱?”
一九四六年二月,池步洲单独一人从重庆搭乘公路车北上,先到成都看望五哥五嫂,然后到西安看望老友陈固亭。此行目的,除了探亲访友、观光周汉隋唐历史名城之外,旨在共商胜利之后如何参与建设报效祖国的大计。
那老先生见池步洲沉默不语,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地又说:“先生,你是一位好人,不过命中注定的事情,在劫难逃,谁也无法扭转。我好言相劝,请你即日起放下一切,回乡下种田,也是权宜之计,只能说‘或许可以躲过’,还不敢说一定平安无事。”说到这里,他又推算了一番八字,端详了一下面相,接着说:“从命相看,先生四十四岁有大难,六十四岁有一关,要是能够闯过这一关,还有十几年好活。天机不可泄,我也只能点到为止。”
这时候,重庆的军人还乡复员的很多,池步洲已经决定离开军委会,递了“长假”报告,也已批准。因与慈母睽违一十八载,回乡省亲,乃头等心愿。哥哥嫂嫂及陈固亭等人都同意他先回故乡,再就近工作,强如远离故土,四处奔波。关于还乡的路线,也与哥嫂及陈固亭等人商定:从重庆坐船直达上海固然近便,但是船票难买,事故也多,为安全计,决定走陆路:先坐汽车到西安,然后坐火车经陇海路转京沪路到上海,再坐船到福州。七月,一家五口终于轻装上路。
车到内江,依旧停车歇宿。吃过晚饭,池步洲带妻子儿女上街闲逛,不由得又来到老先生的相馆门口。事隔半年,上次是一个人来,况是冬天,这次是一家五口,正值夏季,季节不用、服装不同、人数不同,老先生每天要给许多人看相,估计一定不会记得上次之事,于是五个人一起进去,目的在于试试这个老者是否“江湖”。不料老者一看,第一句话依旧是“少将”。池步洲与妻子相视而笑,极口否认。老者接着就重复“四十四岁有大难”之说,再次奉劝他当机立断,解甲归田。这一来,果真把夫妻二人都惊呆了,也不由不相信他的话“或许有些道理”了。
抗战胜利以后,紧接着的是蒋介石发动了全面的内战。从蒋介石吸收池步洲参加中央训练团受训一事分析,显然有视其为嫡系、委之以重任的意思,但是这与池步洲回国来解救民族危亡的初衷大相径庭,绝不是池步洲这样的人所能接受的。
池步洲吃过晚饭,见天色还亮,就上街漫步,随意溜达。
老先生摇摇头,正色地说:“这是骗不了我的。我凭你的八字和生相,可以判定你正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少将。我与先生素不相识,又无求于先生,你何必瞒我?”
两个月后,池步洲回到重庆,跟妻子谈起此事,彼此都啧啧称奇。
老先生立刻接了下茬儿:“是哩,是哩!正是这个话,我要跟你说的,正是这个话!刚才先生站在当街,我一看先生面色,虽然是个贵人之相,后运却不大好,所以想请先生进来,有意给你推算一番。从你的八字和生相看,你到四十四岁那年,将有一场大难。我与先生无冤无仇,绝不会无故陷害先生。要是你信得过我小老儿,我奉劝你当机立断,辞去官职,回乡下去种田,不要再出来做任何事情,这场大难,或许躲得过去。切记,切记!”
这两句话,倒让池步洲感到惊愕了。当时他身穿便服,没穿军装,由于长期从事研究工作,身上书生气固然有之,但因出身贫寒,土气可能更多,而军人气概,则是绝对不会有的。于是就打个马虎眼儿说:“我是个读书不成退而经商的生意人,哪里来的什么少将!”
车到内江,夕阳衔山,时近黄昏。按照行车日程,旅客们必须在这里打尖歇宿,明晨再发。
内江以盛产蔗糖、夏布闻名于世,但县城的街道并不长,店铺也不多,以货栈为主,时值晚冬,街上行人稀少,也没有什么值得一逛的商店。正想返回旅馆,忽然瞥见一家小门面,门前的布招子上写着“命相合参”四个大字,店堂内坐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池步洲正观望间,只见那老者起身迎了出来,拱拱手说:“先生,我有一句很要紧的话奉告,请进来坐坐。”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那一天,重庆的市民是在黄昏之后才得知这一喜讯的。片刻之间,消息不胫而走,鞭炮声响彻云霄,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朝天门码头附近的几条街上,放鞭炮积下的纸屑,几乎把街面都铺满了。所有的人,全都涌到了街上,叫着,跳着,如醉如痴,狂欢达旦。根本不认识的人,也会搂在一起,跳不知道叫什么舞的舞,唱不知道什么歌的歌。特别是美国兵,到处受到欢迎,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送上酒来。有几个明明已经醉得东倒西歪,可还一个劲儿地喝,喝,喝,好像醉死了也心甘情愿似的。烟酒商店,也不怕赔本,好烟好酒不断地拿出来,有钱收钱,多少不拘,没钱干脆奉送。买的人更阔气,也不问价钱,甩出一叠钞票,拿起烟酒来就分给周围的人共享。
一九四五年底,军委会译电人员训练班终于停办,看起来,蒋介石就要池步洲奔赴另一“前线”继续为其效劳了。在这人生道路的转折关头,到底何去何从,颇费思索。打内战绝不参与,这是坚定不移的,但是个人的出路呢?这时候他已经有了两子一女,一家五口,如何生活?
这种彻夜狂欢的景象,只有在特定的场合下才会出现。受日寇侵略长达八年之久的中国人民,满以为从此以后就可以国泰民安,就可以世界和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了。苦尽甜来,悲极生乐,怎么不欣喜若狂呢!
这一番话,说得池步洲疑信参半:信者,自己确实是个少将,竟为他所言中;疑者,我正当盛年,可以为国家做许多事情,前途远大,何至于解甲归田,务农以终?况我生平以诚待人,以忠对国,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民族或任何人的坏事,还为祖国抗战胜利立过大功,何罪之有?又有何大难可言?——但是这些话,只能在心中想想而已,不能也没有必要跟这位素不相识的老者去说。
不料那老先生摇摇手,很认真地说:“先生,我只是有几句话奉劝,不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