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她这是件生死攸关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把他扔在那个悲惨的老鼠洞里不管。”
斯特罗伊夫困惑地看着她,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他的眉头紧锁,红色的嘴巴噘着,他的怪样子让我想起了一只受到惊吓的豚鼠。
“你知道,在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我不会为你做。”
“噢,不行。”
她的声音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我害怕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身上有种东西吓着我了,他会给我们带来伤害的,我知道的,我感觉到了。如果你非要把他带来不可,结局只能很悲惨。”
“医院!他需要有充满慈爱的双手来照料,他必须得到精心护理才行。”
她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手,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了。
“即使他不喜欢你的画,也应该有礼貌些,没有必要侮辱你。他表现得很鄙视你,而你还在舔他的手。哦,我恨死他了。”
“噢,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别再逼我了,你把我都快逼疯了。”
她的举止再次变得十分正常,没人能够看出就在刚才她还经历着情绪的大起大落。
“如果他来了,我就走。”斯特罗伊夫太太疯了似的说道。
我站在一旁,被这家庭中的一幕弄得有些尴尬。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斯特罗伊夫坚持让我和他一起回来。我看到他的妻子都快被气哭了。
“哦,我亲爱的,不要拒绝吧,我真的无法忍受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想到那种情景,我睡觉都闭不上眼睛。”
“可是为什么呀?”
“亲爱的,我想求你为我做点事情。”他说道。
终于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一屁股瘫坐到了椅子上,用双手蒙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过了一会儿,迪尔柯双膝跪在了她的身边,双臂抱着她,亲吻她,叫着她的各种昵称,说来就来的眼泪在他的双颊上流淌。过了一会儿,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擦干了眼泪。
“哦,我可怜的宝贝,你还想着那天他来我们家看我画的事呀。如果他觉得我的画画得不怎么样,这又有什么关系?我让他看我的画,这事本来做得就不够聪明,我也敢说这些画确实不怎么样。”
“我不反对你去照顾他。”
“亲爱的,他很有天分,你不会认为我觉得自己也有吧,我倒是希望我有。但是我知道当我看见这种天分时,我从心底里尊重它,它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可对拥有它的人,天分又是巨大的负担。我们应该对他们非常容忍,非常有耐心。”
过了一会儿,我们离开了斯特里克兰的住处。迪尔柯回家去吃晚饭,我说好去找一个大夫,带他去看看斯特里克兰的病。但当我们走到大街上,从憋闷的阁楼出来,刚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个荷兰人就恳求我马上跟他回他的画室。显然他脑子里有了什么想法,但还没告诉我。他坚持说很有必要让我陪着他,因为医生此刻能做的事比我们已经做的多不了哪里去。我只好同意。当我们进门的时候,布兰奇·斯特罗伊夫正在摆桌子,已备好了晚餐。迪尔柯走上前去,抓着她的双手。
“不仅因为他是个天才,我才求你让我把他带来的,而且因为他是个人呀,他贫病交加。”
“你连一只杂种小狗的志气都没有!你躺在地上,让人从你身上践踏过去。”
他想再次把她揽入怀中,但她躲避了他。
“把斯特里克兰带到这儿来吧,迪尔柯,我会尽力照顾他的。”
“他干吗不去医院?”
“你以前没有过痛苦万分的经历,而有人曾经向你伸出过援手吗?你知道这帮助意味着什么。当你有这样的机会时,你难道不愿意也帮助别人吗?”
在他的圆脸上,突然闪现了微笑。
“关我什么事?我恨他。”
“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我亲爱的,你不是个偷懒怕麻烦的人呀。”
她现在又气喘吁吁了,脸上出现了难以名状的恐惧。我不知道她的想法,觉得她被某种无形的、可怕的东西所占据,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她本来一贯那么冷静,而现在的惊恐不安让人感到吃惊。斯特罗伊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既困惑不解,又惊慌失措。
突然,她又克制住自己,用暗淡的眼神望着他,她十指交叉地把手放到胸口上,好像心脏跳动得让人无法忍受。
她很快抽回了双手——我从来没见过她动作如此的迅速——脸也红了。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她的口气不那么恶狠狠的了,然后对着我,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让你见笑了,真不知你会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不,不。我知道我是对的。可怕的事情会降临到我们身上。”
她看着他,严肃中透着快乐,这正是她的迷人之处。他红色的脸膛因为汗水而闪亮,一副可笑的激动的样子,在他圆圆的、好像受到惊吓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急切的光芒。
“我都认不出你了,你本来那么善良,那么心肠软。”
“在这儿照料他要容易得多,这谁都能看出来,”我说,“但显而易见的是也会很不方便。我知道得有人不分昼夜地陪着他。”
他可怜巴巴地环顾了一下画室。在画架上还有一幅完成了一半的画——一个笑着的意大利农民,正拿着一大串葡萄放到一个黑眼睛姑娘的头上。
“可你这话多么不理性呀!”
“哦,迪尔柯,自从我们在一起,我从来没要求过你为我做什么。”
斯特罗伊夫笑了笑,觉得明白他妻子这种态度的原因了。
“这间画室是你的,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你。如果你想把他带到这儿来,我怎么能拦得住呢?”
“我没有耐心听你叨叨,如果是你病了,你觉得他会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帮你吗?”
“那就是说你同意了?我就知道你会的,哦,我亲爱的宝贝。”
我很吃惊地看到她被打动了,她继续摆桌子,但双手在颤抖。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在没有征得你完全同意之前,没人会来咱们家。”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我想她都快晕倒了,我对她有点失去了耐心,我以前从没怀疑过她竟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这时,我再次听到斯特罗伊夫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打破了这阵奇怪的沉默。
“那有什么关系?我有你照料我呀,没必要让他来帮我。再说了,我和他不一样,我是微不足道的。”
“斯特里克兰病得很厉害,他可能快死了,自己待在一间脏兮兮的阁楼里,身边没一个人照料他,我想求你让我把他带到这儿来。”
“哦,亲爱的,我的宝贝,你不会是这个意思吧,我恳求你让我把他带到这儿来吧。我们能让他舒服些,也许我们还能救他的命。他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我来做一切事情,我们在画室里给他安张床,我们不能让他像条狗一样死去呀,那也太没人性了。”
“我绝不会让他进我们家门的——绝不。”
“我乞求你别把斯特里克兰带到咱们家来。其他任何人你都可以带来,小偷、醉鬼、街头流浪汉,我向你保证,我会开心地为他们做一切事情,但我恳求你别把斯特里克兰带来。”
“我的宝贝。”他笑了。
“那么,你还是坚决不同意喽,亲爱的?”他最终说道。
“让他死去吧。”
“就因为我们做了一件好事?”
斯特罗伊夫倒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他转向我寻求支持,可我不知说什么好。
“可是他快死了。”
这些话虽然很普通,但在我的心里,觉得在这番话里有着劝诫的意味。我笑了。但我大吃一惊地发现这些话对布兰奇·斯特罗伊夫产生了效果。她惊跳了一下,长久地盯着她的丈夫,而此时斯特罗伊夫的眼睛却盯着地面。我搞不懂为什么他看上去有些窘迫。斯特罗伊夫太太的脸颊上又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而接下来她的脸又变白了——变得惨白,让人觉得好像血液一下子从她的身体表面被抽干了,甚至她的双手也变得苍白无色。一阵颤抖像打摆子一样掠过她的全身,画室的沉寂似乎凝结成了冰块,几乎成了触手可及的东西。我大惑不解。
“别在生人面前卿卿我我的,迪尔柯,”她说,“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斯特罗伊夫转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