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对我可不公正,因为我也知道怀揣梦想是怎么回事。我也有我的幻想。在我的方式上,我也是一名艺术家。”
布鲁诺船长转向我,温和地一笑,在他黑黑的、善良的眼睛里闪烁着奇特的光辉。
我马上站起身来,我们沿着通往医生家的路走去。他住在城镇外面,而鲜花旅馆也在城镇的边缘了,所以我们很快就到了乡下。宽宽的路两旁长满了茂密的花椒树,路两边还有很多种植园,种满了椰子树和香子兰。海盗鸟在棕榈树的叶子间发出尖叫声。我们路过一座石桥,桥下是浅浅的河水,我们停留了几分钟,看着当地的小孩们在河里嬉戏。他们争相追逐,边尖叫,边欢笑,而棕色的身体湿漉漉的,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你就从来没对离开欧洲感到后悔吗?有时你会不会怀念巴黎或者伦敦街上的灯光,怀念你朝夕相处的朋友和伙伴?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比如剧院和报纸之类,还有小公共汽车轧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的隆隆声,这些你都怀念过吗?’”
他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他说道:
这时,她看见一只猫正企图偷吃厨房餐桌上放着的一盘对虾,伴随着敏捷的手势和一连串的破口大骂,一本书飞向了那只猫,正砸在它逃窜的尾巴上。
“是的,我和斯特里克兰挺熟。”他说,“我很喜欢下棋,他也一直很喜欢这个游戏。我因为生意的缘故一年要来塔希提岛三四次,如果他也在帕皮提的话,就会过来和我下上几盘。他后来结婚了。”——说到这里,布鲁诺船长笑了起来,耸了耸肩膀——“最后,他和那个蒂亚瑞介绍给他的姑娘住在了一起,他还邀请我去看他,我是那场婚礼晚宴的客人之一。”他看了一眼蒂亚瑞,两个人都放声大笑起来。“结婚以后,斯特里克兰就不怎么常去帕皮提了,大约一年以后,我碰巧不得不去岛上他住的那一带办事,具体是什么事我忘了。我办完事后,对自己说:‘哎,我干吗不去看看可怜的斯特里克兰呢?’我问了一两个当地人是否认识他,才发现他竟然住在离我这儿不超过五公里的地方,所以我就去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次拜访留给我的印象。我住在一个环状珊瑚岛上,在岛的低地部分,带状的陆地被一个环礁湖所围绕。这个岛的美丽之处在于海洋和天空,还有环礁湖水不同的颜色,以及椰子树林的优雅;但是斯特里克兰住的地方有种伊甸园的美,啊,我真希望你能看到那个地方摄人心魄的美,一处远离尘嚣的幽静之所,头顶蓝天,四周是种类繁多、郁郁葱葱的大树。那里是色彩的盛宴,香味弥漫,凉风习习,任何词语都无法描绘出这个人间仙境。他住在这里,忘却了这个世界,也被这个世界所忘却。我料想在一个欧洲人的眼中,那个地方土得掉渣,脏得要命,房屋破破烂烂,一点儿也不干净。当我走近时,看见三四个当地人正躺在露台上,你知道当地人喜欢在一起扎堆,有一个年轻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抽烟,他身上除了一件帕利欧什么也没穿。”
一天正当我把蒂亚瑞告诉我的有关斯特里克兰的事情往一块儿拢的时候,我听见她喊道:“你瞧,那就是布鲁诺船长。”她接着说,“他对斯特里克兰很了解,他还去过他们家呢。”
“六点半了,如果你不介意现在就走的话,我们可以在家里找到他。”
“一个女孩,可能有十五岁左右吧,正在用露兜树叶编织一顶草帽,一个老太太正盘着腿抽一杆烟袋。后来我又看见了爱塔,她正在给一个新生儿喂奶,另一个孩子光溜溜地在她脚旁玩耍。当她看见我的时候,就招呼斯特里克兰出来。他应声向门口走来,也是除了帕利欧什么都没穿。他的样子与众不同,红胡子,头发乱蓬蓬的,胸毛很浓密。他的脚磨出了厚茧,伤痕累累,所以我知道他总是光着脚走路。他变得比当地人还像当地人。看上去他见到我很高兴,告诉爱塔杀只鸡来款待我。然后他把我领进屋,给我看进门时他正在创作的一幅画。在屋的一角有一张床,中间是一个画架,上面挂着画布。因为我可怜他,所以我曾花过一小笔钱买过他的一些画,后来我把其中的一些画送给了我在法国的朋友们。虽说我当初买这些画是出于同情,但是随着在生活中对这些画的耳闻目染,我开始喜欢上了它们。的确,我发现了这些画中所蕴含的奇特的美。那时大家都认为我疯了,可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是岛上第一个能欣赏他绘画的人。”
“你现在还有这些画吗?”我问布鲁诺船长。
蒂亚瑞叹了一口气。
“我问他和爱塔在一起是否幸福。”
“是的,我打算一直留着它们,直到我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我再把它们卖了,把卖画的钱给女儿做嫁妆。”
“他咯咯笑了起来。”
我谢了他。他看了看手表。
然后,他又继续跟我们讲述他对斯特里克兰的那次拜访。
“‘我可怜的朋友,’他说道,‘很显然你不知道作为一名艺术家意味着什么。’”
所谓帕利欧就是一长条棉布,红色或者蓝色,上面印着白色的图案,它围在腰间,悬挂到膝盖上。
我们又都沉默了一会儿,蒂亚瑞从她那宽大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大把香烟,她递给我们每人一支。我们三个人都抽上了烟。最后,她开口说道:
“我绝对忘不了我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我原本打算在他那儿只待一个小时的,可他坚持留我过夜。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实在话,我不是太喜欢那些垫子的模样,他建议我就睡在它们上面。但我耸了耸肩膀,还是留了下来。当时我正在修建在包莫图斯岛上的房屋,我已经在比垫子更硬的木板床上睡了好几个星期,除了灌木丛,没有什么可遮风避雨的。至于那些蚊虫小咬,我粗糙的皮肤足以阻挡它们的恶意骚扰。”
我看见一个中年法国男人,留着一把大黑胡须,一些已经变得花白,脸膛被太阳晒得黢黑,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身上穿着一套整洁的帆布衣服。其实在午餐时,我就留意他了,一个名叫阿林的中国侍者告诉我,他是当天乘从包莫图斯来的船上岸的。蒂亚瑞把我介绍给了他,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很大,上面印着“勒内·布鲁诺”,名字下面印着“外贸号船长”。我和蒂亚瑞当时坐在厨房外面的小露台上,蒂亚瑞正为一个打扫房间的女孩裁剪衣服。他过来和我们坐在了一起。
“‘她从不干涉我,’他说,‘她给我准备一日三餐,照看小孩子,我说什么她都照做,她给了我能从一个女人那儿得到的一切。’”
“当爱塔准备晚饭的时候,我们下到溪流中去洗澡。吃完晚饭,我们坐到露台上,一边抽烟,一边聊天。那个年轻的男人拉着手风琴,他演奏的都是十几年前音乐厅里流行的曲调,在远离文明数千英里的热带小岛上,这些曲调听上去怪怪的。我问斯特里克兰和这些混杂的人住在一起是否会让他觉得困扰。没有,他说道,他可喜欢唾手可得的这些模特啦。过了一会儿,在一阵阵大声的哈欠连天后,那些当地人都离开去睡觉了,就剩下斯特里克兰和我单独待着。我无法向你描述那里夜晚的宁静有多么深沉,在包莫图斯我住的那个岛上,从来没有像那里的夜晚那么全然的寂静,在我住的岛上,夜晚会听见海岸上各种各样动物窸窸窣窣的动静,所有的小贝壳类动物也到处爬,一点儿也不消停,还有那爱闹动静的陆地蟹东奔西跑。在环礁湖中,时不时能听见鱼儿跃起的声音,有时还能听见一阵水花四溅的声音,好像一条棕色的鲨鱼把所有的鱼儿惊得四下逃散。而最重要的是,就像时间永不停息一样,是浪花一遍又一遍拍打礁石的喧嚣声。然而,在斯特里克兰住的地方没有一点儿声音,空气中飘散着夜晚开放的白色花朵的香味。夜晚是如此的美妙,以至于你的灵魂似乎都不能忍受肉体的禁锢了,你觉得它已经做好了在空灵虚幻的空气中飘荡而去的准备,进而死神也成了你的至爱亲朋。”
“‘但是你从没感到过烦闷或者孤独吗?’”我问道。
他幸灾乐祸地冲着蒂亚瑞笑了笑,惹得她又懊悔不已地把老故事跟我们重复了一遍:在拍卖时,她怎样根本没理睬斯特里克兰遗物中的那些画,却花二十七法郎买了一个美国造的炉子。
“啊,我真希望我能再回到十五岁的年纪。”
“‘我会待在这儿,直到我死去。’”
“乐意之至。”船长看着我说道。
“既然这位先生对斯特里克兰感兴趣,为什么你不领他去见见库特拉斯医生呢?这位医生能给他讲讲有关斯特里克兰生病和去世的一些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