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虚构也正是在此处。因为在男人身上,一般说来,爱情只不过是每天各种事务中所发生的一段小插曲而已,小说中却要强调它,把它放在重要位置上,对于实际生活,这是不真实的。男人们几乎都不会把它看作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不过这些男人也不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人;甚至于那些把爱情看得很重的女人,对这些男人也看不起。女人们会被男人们奉承,被撩拨得春心萌动,但她们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可怜的人。甚至在恋爱期间短暂的间隔,男人们也会做其他一些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情,比如对从事谋生的买卖投入精力,专注于体育活动,对艺术兴趣盎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把自己的不同活动分别安排在不同的领域里,他们从事一项活动,就会暂时把另一项活动排除在外。他们有一种能力,在某个时间段,他们会全神贯注地干一件已经占据了身心的工作,如果做一件工作的时间和精力被另一件工作所侵占,他们就会非常恼火。作为情人,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就是,女人可以全天候地沉湎于爱情,而男人只是有时有晌地顾及一下它。
事实却格外枯燥无味,斯特里克兰,一个刚离校门的年轻人,轻松自然地进了一家证券经纪交易所,没感到有何不妥。直到结婚,他都过着像同行们一样的普通生活,在交易所里做上几笔不大不小的交易,对德比赛马和牛津、剑桥两校的划艇比赛也很有兴趣,充其量对比赛结果下上一两镑的赌注。我认为他在业余时间还会去打打拳击,在他家壁炉上放着郎格瑞夫人和玛丽·安德森的照片,有空也翻翻《笨拙》和《体育时代》,去汉普斯特德跳跳舞。
斯特里克兰是一个令人嫌恶的人,但是我仍然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然而,我对斯特里克兰性格的研究,还有一个缺憾,它比对很多事实不了解还要严重得多。因为他和女人们的关系是如此惹人注目和突出,所以我写了很多,而实际上它们只是他生活中并不太重要的部分。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它们却悲剧性地影响了其他人的生活。他真实的生活由梦想和巨量艰辛工作组成。
他生活得很拮据,甚至比一个工匠还穷。他工作得很辛苦,对大多数人追求的雅致和美好的生活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他对名和利都不在乎。你都无法赞扬他抵制了诱惑,大多数人为了和这个世界妥协,必须接受这些诱惑的支配,而他压根就没有感觉到诱惑,妥协的念头也就绝不可能闪过脑海。他生活在巴黎,却比生活在底比斯沙漠中的隐士还要孤独。他对同伴们一无所求,除了告诉他们让他一个人待着。他一心都扑在他的目标上,为了追求这个目标,他愿意牺牲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这一点很多人倒是都能做到——而且还有别人。他生活在自己的幻境中。
回过头看,我认识到我写下的有关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所有文字,看上去一定不会令人十分满意。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件记录了下来,但是它们还是模糊不清的,因为我不知道导致这些事件的原因。其中最不可思议的就是斯特里克兰决心要成为一名画家,似乎很随意,虽然在他的生活环境和成长历程中一定会有原因的,但我却一无所知。从他的谈话中,我又没能收集到任何信息。如果我正在写一本长篇小说,与其去记叙我所知道的关于这人令人好奇的个性,还不如去虚构一些描述他心灵变化的材料,我认为可以描写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对这行有着强烈兴趣,但是被他父亲的愿望所扼杀,或者因为要养家糊口而牺牲;我应该描写他对生活中的种种约束不耐烦,在他对艺术的激情和他身份地位所要肩负起的责任之间冲突不断,这样还能唤起读者对他的同情。这样我就能把他塑造成一个个性更加鲜明的人物。兴许读者有可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个新的普罗米修斯的影子,这样可能就会有机会创作出这个英雄的现代版,为了给人类谋幸福而甘愿承受各种天谴的痛苦,这一直是能打动人心的主题。
如果想把故事写得引人入胜,我也可能会写到某种机缘下,他结识了一个老画家,此人在年轻时,或由于家境贫困,或由于渴望商业上的成功,而错误地虚掷了才华,而他看到斯特里克兰身上具有的他年轻时浪费的潜力和可能性,于是影响斯特里克兰放弃一切,追随艺术这个神圣的君主。我会浓笔重墨地描写这位成功的老画家。他富有而受人尊敬,然而他知道,如果他能过上另一种生活,可能会更好,但他已经没有力量去追求了。如果这样一种写法,讽刺的意味会更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见过他了,不过没什么关系。这些年里,他一直在为熟练掌握一门困难的艺术而苦苦挣扎,日子过得单调乏味,为了挣钱养家,也不断采取一些权宜之计,我不知道能有什么东西好写。记述他,实际上就是记述他看见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我不认为这些事对他的性格会有任何影响。如果要写一部以现代巴黎为背景的冒险小说,他倒可能积累了丰富的素材。但是,他还是保留着超然物外的态度,从他的谈话中我们判断,这些年没有发生让他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也许当他去巴黎时,年纪已经不小了,不会成为花天酒地环境的受害者。看上去似乎奇怪,他留给我的印象是这个人不善实际,有一说一。我猜想他的生活在这段时间很浪漫,但他自己当然看不出来有什么浪漫的。可能为了实现生活中的浪漫,在你身上必须要有像演员那样的东西。而且,要能够跳出自身之外,你必须观察自己的行为,而且要抱着独立和专注的兴趣去观察。但是没人比斯特里克兰更一根筋的了,我不知道谁比他有更强的自我意识。不幸的是,我无法描述他在攀登艺术高峰的途中,如何历经艰难险阻,才成功登顶的。因为如果我能够写出他在失败面前无所畏惧,用不懈的努力和勇气扼住绝望的喉咙,面对自我怀疑——这一艺术家最大的敌人时,能够顽强地坚持不放弃。这样去写,我会激起人们对这样一个缺乏迷人之处的人物的同情,我完全清楚这一点,可我手中没有材料去这样描述,我从没见过斯特里克兰是如何工作的,我知道别的人也没见过。他的斗争与挣扎是他个人的秘密,如果在他的画室里,在孤寂中他曾绝望地和上帝的天使扭打在一起的话,他是不允许别人探测到他的痛苦的。
当我写到他和布兰奇·斯特罗伊夫的关系时,我对一些只能根据事实整理出来的片段感到懊恼。为了让我的故事连贯,我本该描述一下他们悲剧性结合的进程,但是我对他们一起生活的三个月一无所知。毕竟,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感情的高峰只有在稀少的间隔才能达到,而他们怎么度过剩下的时间,我只能靠想象了。当光线尚在室内,只要布兰奇的气力还能挺得住,我想斯特里克兰就会一直画下去;当她看见他全身心都沉浸在工作中,也一定会惹得她生气。那个时候,对他而言,作为情妇,她已不再存在,她只是一个模特。随后,有很长时间他们生活在一起,而没有多少话,这种状况一定吓坏了她。当斯特里克兰暗示,她之所以委身于他是因为她要报复迪尔柯·斯特罗伊夫,想找到一种胜利的感觉,因为他是在她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向她伸出了援手。他的这种暗示为很多阴暗的揣度打开了大门,我希望这种暗示不是真的,对我来说,它似乎过于可怕。但是谁能测量出人心的微妙呢?那些只希望从人心里寻到高尚的情操和正常感情的人当然是猜不透的。当布兰奇看到,斯特里克兰除了偶尔会迸发出片刻激情,大多数时间对她都是冷淡的,心中一定充满了痛苦。甚至在我提到的激情时刻,她也认识到,对于他来说,她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他取乐的工具;他还是一个陌生人,她试图用一切可怜的手段想把他和自己维系在一起,努力用舒适的生活网罗住他,但她殊不知他根本不在乎安逸的生活。她不辞辛苦地给他做他爱吃的东西,却不知道他对食物的好坏根本无所谓。她害怕让他一个人待着,总是无微不至地呵护他。当他的激情休眠的时候,她寻求去激起它,因为那时至少她还产生一种把他控制在手的幻觉。也许她动动脑筋也会想到,她锻造的锁链只会唤起他摧毁束缚的本能,就像厚玻璃窗户会使你的手指头发痒,想找半块砖头把它砸破;但是她的内心缺乏足够的理性,使得她继续一段她明知是致命的旅程。她一定很不幸福,但是爱情的盲目使她相信自己渴望的东西是真实的,她的爱情是那么伟大,对她来说,似乎不可能不会唤醒同样的爱来回报她。
在另一方面,我也可以从婚姻关系的影响中找到他绘画的动机,可能有多种方式来处理这个故事。由于他的妻子爱结交一些作家、画家,与这些艺术家熟络起来以后,使得他潜在的绘画天分能够得以展示,或者可能是家庭不和谐,使得他把精力转移到自己身上。还有就是因为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激情把闷烧在心底的暗火扇成了明亮的火焰。而且,我认为也可以把斯特里克兰太太刻画成完全不同的模样,我可以罔顾事实把她描写成一个唠唠叨叨、乏味的女人,或者把她塑造成个性偏执,对精神生活毫无追求的女人。我甚至可以把斯特里克兰的婚姻写成是一种长期的折磨,只有逃离才是唯一可能的解决办法。我想可以强调斯特里克兰对他那不般配的妻子的耐心和同情,使得他不愿意摆脱身上的枷锁。我当然还可以根本不提那两个孩子的事。
斯特里克兰的性欲只占他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它无关紧要,有时还很烦人,他的灵魂目标在是其他地方。他也有狂野的激情,偶尔欲望也会充满他的身体,迫使他放浪形骸,纵欲狂欢一回。但他憎恨这种本能夺走了他自我控制的能力,我都想到了,他甚至还憎恨在他淫荡时必不可少的伴侣。当他重新控制自己后,看到他刚享用完的女人,会不寒而栗。然后,他的思想会在天堂中安静地飘荡,他对那个女人感到恐怖,也许就像画上的蝴蝶,在花丛上翩翩起舞,可分明感觉到它是一只肮脏的蛹,蝴蝶只是胜利地从它的蛹里飞出。我认为艺术是性本能的表现形式。当在那不勒斯海湾金黄的月光下看到一位可爱的女人,同样的感情会在男人们的心中被激起,还有提香的《墓穴》就是在这种本能的驱动下创作出来的。有可能斯特里克兰憎恨这种性欲的释放,因为这种感觉和他从艺术创作中获得的满足感相比,在他看来似乎是粗野的。因为我描述的这个男人是残忍、自私、野蛮和放荡的,而他同时还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对我来说,好像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