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迪尔柯,你让自己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
“我怎么能回画室呢?”他有气无力地说,“他们在那儿,我把画室留给他们了。”
“我能进来吗?”他问道。
“你可怜可怜她吧,”斯特罗伊夫恳求他说,“你不能让她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
“噢,我亲爱的,”他最后呻吟着说,“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跟我说话。”
“我妻子离开我了。”
“今天下午,我实在不能忍受下去了,我就去跟斯特里克兰讲,我想他的身体已经康复如初了,可以回他自己的住处了,我想要回我自己的画室。”
“我想你一定是疯了,我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
“他笑了笑,你是知道他那种笑法的,好像不是因为他觉得好笑,而是因为你是个该死的傻瓜。他说他马上走,并开始收拾他的东西,你记得我从他的住处拿了一些必需品,我想他会用得上。然后,他向布兰奇要一张纸和绳子,打算打包走了。”
“我对你的崇拜超过对所有女人的崇拜。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改正呀,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他都几乎说不成句了,稍微喘息了一会儿,泪水开始沿着圆圆的脸颊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最初的想法是,因为斯特罗伊夫对斯特里克兰哈巴狗似的迷恋,让她忍耐的极限到了头,而且被斯特里克兰的冷嘲热讽气昏了头,坚持要把他扫地出门。我知道,虽然斯特罗伊夫太太平时安静、端庄,但她也有脾气爆发的时候。如果斯特罗伊夫一再拒绝她的要求,她可能很容易就会离开画室,而且发誓永不回来。然而,这个小矮胖子是那样的痛苦万分,让我不好意思再取笑他。
“请你让我安静会儿,迪尔柯,”她最后说,“难道你不明白我爱斯特里克兰吗?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亲爱的伙计,别那么垂头丧气,她会回来的,当女人在气头上,你不必把她们的话当真。”
“再等一秒钟。”
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但还是拿来了纸和绳子。他什么也没说,一边打着包裹,一边吹着小曲,根本不搭理我们,眼睛里好像带着嘲讽的微笑。我的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害怕有事情会发生,真希望我没说让他走的那些话就好了。他四下看了看,在找他的帽子。这时她开口说道:
斯特罗伊夫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注意到他的妻子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在她的面前出尽洋相,更增加了他的羞辱感。他的眼镜在动手中被打掉了,他不能马上看清他们,布兰奇把眼镜捡起来,默默地递给了他。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幸,虽然他知道这样会让自己更加荒唐,但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把脸埋在手掌里。另外两人看着他一言不发,他们甚至没有从所站的地方挪动半步。
“好吧,你来我这儿是想跟我谈谈这事,你最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
“说吧。”
“你不明白,她爱上了斯特里克兰。”
“我不知道上哪儿好了,”他突然冒了这么一句,“我早些时候来过,但你不在。”
她耸了耸肩膀。
“这么说来,不是你妻子离开了你,而是你抛弃了你妻子。”
他走向了他一直放钱的抽屉,拿了几张钞票。
他又转向了斯特里克兰。
“我不知道,我会找到办法的。”
“怎么挣?”
“你要去哪儿?”他匆忙问道,“你不知道斯特里克兰的住处是什么样子,你不能住在那儿,那地方太可怕了。”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想开口说话,但说不出话来,斯特里克兰什么也没说,他继续吹着口哨,好像一切跟他无关。”
“如果我自己都不在乎,我看不出和你有什么相干。”
“我的选择已经定了。”她用生硬的口气说道。
“她可以自己选择,”斯特里克兰说,“我并没强迫她跟我走。”
在楼梯口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听他的声音不对,让我有些吃惊。我知道他喝酒一向很有节制,否则我会以为他喝醉了。我把他引进我的起居室,让他坐下。
然后,他又收拾了别的一些东西。
我改变了原来的看法,他并没有喝多,显然酒精不会让他这样如丧考妣。他的脸色通常是红扑扑的,现在奇怪地变成红一块、白一块,双手颤抖着。
她没有回答,脸紧绷着。他看出来他只能让她讨厌。她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向房门走去。他看到她马上要走了,很快冲到她的跟前,在她的面前跪了下来,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自尊。
“什么!”我大吃一惊,但这想法稍微一过脑子,我就发现它太荒唐了。“你怎么能这么傻呀?你的意思不是说你在吃斯特里克兰的醋吧?”我几乎笑出了声,“你明知她见到他都犯恶心。”
“想到你会住到那间可怕的、肮脏的阁楼,我无法忍受。毕竟,这儿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在这儿你会住得舒服些,至少你不会忍饥挨饿。”
“噢,别走,我亲爱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会杀了我自己的。如果我做了什么冒犯你的事,我乞求你的原谅。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更加努力让你幸福。”
“我不是要你改变主意,我只是想让你再听我说几句话,这是我向你请求的最后一件事了,别拒绝我。”
一周以后,我的困惑得到了解释。那天晚上,我在一家餐馆像往常一样独自吃完晚饭后,回到我的小公寓,坐在小客厅看书。十点钟左右,门铃喑哑地响了起来。我穿过门廊,打开了门,斯特罗伊夫正站在我的面前。
“感谢上帝,我总算找到你了。”他说道。
“我想我给你留下一半我的钱。”
“那是你的错,你坚持要让他来的。”
他走了出去,并随手带上门。在想象中,我看到斯特里克兰把他的帽子扔在一张桌子上,随后坐下来,点上一支香烟。
“我今天吃饭晚了。”我说道。
“世上只有斯特里克兰这种人,才需要人家明明白白地跟他摊牌,”我说,“他怎么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斯特里克兰这种很伤人的平静让斯特罗伊夫失去了最后的自控力。无名的怒火在心中燃烧,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向斯特里克兰扑了过去。斯特里克兰吃了一惊,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但是他即使大病初愈,也非常强壮。片刻之间,斯特罗伊夫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
“你再多等一分钟,容我把话说完,无论怎样,你不会吝惜这一点时间吧。”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把抽屉里的一半钱放在桌子上,斯特里克兰和斯特罗伊夫的妻子都没有说话。
“听我说,”我说,“让我们一起回你的画室吧,如果你自己把事情弄糟了,你就必须自食其果,我陪你去负荆请罪,我绝对相信你妻子不是那种爱记仇的女人。”
她站住了,用沉思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会儿,现在她看他的目光是那么的冷漠。她走回画室,斜靠在桌子上。
“我也控制不了自己,迪尔柯。”她回答道。
他疲惫地环顾他的画室,他曾经那么爱这间屋子,因为她的存在才使它充满了欢乐和家的感觉。他把眼睛闭上了一小会儿,然后,他长时间地凝望她,好像要把她的形象印在心里。他站起身来,拿上帽子。
“你会陷入最可怕的贫困当中,连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都没法保证。你知道为什么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恢复了体力,他都饿得半死了。”
“我可以给他挣些钱花。”
“你这个可笑的矬子。”斯特里克兰说道。
我料想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只有天知道,人们总是独出心裁地要折磨自己——迪尔柯正在胡思乱想,以为他的妻子在乎斯特里克兰。因为他自己经常犯错冒犯她,所以为了故意气他,她要想方设法地让他疑神疑鬼。
“你必须稍微理智些,你不能靠空气活着。你知道,斯特里克兰没有一分钱。”
“不,还是我走吧。”
斯特罗伊夫再次停了下来,用手擦了擦脸。我一直静静地待着。现在我相信他说的话了,而且很震惊,但仍然无法理解。
“你这头歇斯底里的蠢驴,”我有点不耐烦地说,“让我给你一杯苏打威士忌吧,喝下去你会好一些的。”
“我知道。”
“你走?”
我仍旧不能把他当回事,有一阵子我根本不相信他告诉我的一切。但他真真切切地痛不欲生。
接下来,他用颤抖的声音,伴随着泪如泉涌,告诉我他如何走到她的跟前,试图把她抱入怀中,但她向后退缩,乞求他不要碰她。他恳求她不要离开他,告诉她自己全身心地爱她,提醒她自己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她,说到了他们的生活是多么幸福。他没有对她生气,也不会责怪她的。
现在我能看清楚他了,按理说他平时穿戴得很整齐,但是现在他的衣装不整,看上去突然变得邋里邋遢了。我确信他在来前一直在喝酒。我笑了笑,开始对他的这副模样开起了玩笑。
斯特罗伊夫费了很大的劲儿,强打精神。
“可是你要明白他绝不会让你幸福的,为了你自己的缘故,还是别走吧,你不明白等待你的会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迪尔柯,我要和斯特里克兰一起走,’她说,‘我不能和你再继续生活下去了。’”
“再说几句又有什么用?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无论你说什么也不能让我改变。”
“你能帮我把我的衣服打包,再把它们交给门房吗?我明天会来取它们的。”他想挤出点微笑,“再见,我亲爱的。我很感激你在过去给我的幸福时光。”
“你不明白。”他呻吟道。
斯特罗伊夫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我觉得他快晕过去了。这和我原以为他要告诉我的故事大相径庭。
他大口吸着气,把手放到胸口上,为了减轻心脏痛苦的悸动。
“出什么事了?”看到他情绪激动,我很吃惊地问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了荷兰人的脑海,他哆嗦了一下。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还是不让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