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竟然会去招惹布兰奇·斯特罗伊夫吗?”
“她曾是某个罗马小王子的家庭教师,这家人的儿子诱奸了她。她原以为他会娶她,可他们把她赶出了家门,干脆不闻不问了。当时她快要临产了,走投无路下她企图自杀,斯特罗伊夫发现了她,并娶了她。”
他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满是胡须的下巴。
“你当然不会冒让跟你有关系的女人怨恨的风险的,这点上你倒是可以很踏实放心。”我回敬道。
“这画完全不能令人满意。”
斯特里克兰耸了耸肩。
斯特里克兰把烟斗从嘴里拿了下来,眼睛发光地微笑着。
“我猜你已经忘记是你毁掉了他的生活,是吗?”我质问道。
“你真没人性,”我回答道,“跟你再提这些事也没用,就像跟与生俱来就眼瞎的人描述各种颜色一样。”
他开心地呵呵笑了起来。
但是,很快他又平静下来,看着我笑了笑。
“你是唯一跟我吵架,而我又他妈的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是怎么看我的人。”
“她可以回到斯特罗伊夫身边去呀,”他没好气地说,“他也时刻准备接纳她呢。”
因为突然的愤怒,我觉得我的双颊都红了。但没法让他明白,由于他冷酷无情的自私,可以让别人怒火中烧。我恨不得一下子刺穿他那副冷漠的甲胄,但是我也知道,归根结底,他的话不无道理。也许,我们没有意识到,实际上我们很重视自己对别人的影响,通过评估他们会怎样看待我们对他们的意见,来判断自己的影响力。同理,会憎恶那些我们对他们无法产生影响的人,我想这是人类自尊上最疼痛的伤口,但是,我不会让他看出来,因为他的言行,我火冒三丈了。
“跟我来,去看看我的画吧。”
“你来吗?”
他一下跳了起来,在我的小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们走吧,去看看你的画作。”我说道。
“你真的他妈的那么关心布兰奇·斯特罗伊夫的死活吗?”
“也是一个优秀的厨子。”斯特里克兰不无嘲弄地补充道。
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完这句话,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但是他接着说下去,边说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就像笼中的野兽,一心想把他的感受表达出来,可是发现很难让所说的连贯起来。
“我怎么知道?”他最后终于开口了,“她不能忍受看我一眼,这让我觉得有趣。”
在作家身上有种让人困惑的东西,作家的本能会使得他对人性中的种种怪癖感兴趣,而且兴趣盎然得道德感都无力抵制住这种专注劲儿,直到长期的习惯形成自然,应该具有的道德判断的敏感性都变得迟钝了。他自己也意识到,在观察思考让他有点吃惊的邪恶时,会有种艺术上的满足感。但是,作家的真诚会使他承认,他对某些行为的批评远不像对它们的好奇和要探究原因的动机来得强烈。创作出一个恶棍,符合逻辑而且全方位的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对于作家来说有着吸引力,但对于法律和秩序来说是背道而驰的。我料想莎士比亚精心创作伊阿古时,可能比披着月光带着遐想,想象着苔丝德蒙娜这个人物更加有热情。也许正是在创作这些恶棍时,作家满足了扎根于自己内心的邪恶本能。这种本能在一个文明的世界中,人们在行为举止和风俗习惯上都会迫使它隐藏在潜意识最神秘的角落。作家能使他笔下的人物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就是把自己无法表露出的部分本能融入了人物刻画。作家的心满意足正是来源于这种天性解放的感觉。
“我干吗要内疚?”他问道。
作家更关注了解,而不是判断。
“我不想要爱情,我没时间谈情说爱。这是人性的弱点。我是个男人,有时我想要一个女人。当我满足了我的激情后,就准备做其他的事情了。我无法克服欲望,但是我憎恨它。欲望禁锢了我的精神,我期待有朝一日能从全部欲望中挣脱出来,让我没有阻碍地去工作。因为女人除了爱什么都不会干,所以她们会把爱情放到一个可笑的重要地位上,她们还想说服我们相信爱情是生命的全部。而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懂得情欲,那是正常和健康的。而爱情则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才没有耐心成为她们所要求的帮手、伴侣、陪同呢。”
斯特里克兰已经拿起帽子,站在那儿看着我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咯咯笑了起来,但没动身子,安静地抽着烟,不再留意我,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冥想中。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来我的公寓。
“我画那幅画就是为了好玩。”
在我的内心中,对斯特里克兰有种彻头彻尾、毫不掺假的恐惧,与之如影随形的是对发现他动机的冷冷的好奇。他让我困惑,而且我也急切地想弄明白他自己怎么看待那场他亲手造成的悲剧,而悲剧所涉及的人对他曾那么好。我大胆地使用“手术刀”开始剖析。
接下来,我问了似乎最困扰我的那个问题。
我们到了我住的房子,我不想让他跟我一起进来,但在上楼梯时没吱声。他跟着我,紧跟着我的脚步进了房间。他以前没有来过,可他对我煞费苦心布置算得上赏心悦目的房间根本没瞟上一眼。看到桌子上有一个装烟丝的锡铁盒,他掏出烟斗,径自装上了烟丝。他坐在了唯一一把没有扶手的椅子上,身子向后一靠,椅子的前腿跷了起来。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在他跟我讲述的方式中有什么东西让我奇怪,但这种东西与众不同地暗示着他欲望的强烈。这种东西令人不安,相当可怕。他的生活不一般,好像与物质的东西相隔离,但是又似乎他的身体时不时地要向精神实施报复,他身体中的森林之神会突然占了上风,他在本能的魔爪中变得毫无抵抗之力,任由本性中原始的力量攻城略地,他的灵魂中没有给谨慎或者感恩留有一席之地。
我过去常常纳闷,这么不般配的一对怎么成了一家子,但这个原因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也许这正是迪尔柯对他妻子的爱如此特殊的缘故吧,我已经注意到了在迪尔柯的这份感情中,有某种远远超越激情的东西。我也还记得我过去总是想象,在她的内向中掩盖着我所不了解的事情。但是现在我恍然大悟,她希望隐藏的不仅仅是一个羞耻的秘密。她的安静就像孕育在某个岛上空阴沉的乌云,这种安静很快就会被横扫一切的飓风所打破。她的欢快是一种绝望中的欢快。斯特里克兰打断了我的沉思,他说了一句玩世不恭,但很深刻,显然从观察中得来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我沉默了一会儿。
“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娶了她吗?”
他很长时间没有吭声,我差点又重复一遍我的问题。
“他说的那些话就一点没打动你?”
他说话的口吻,好像我是个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的孩子。我很恼火,与其说是跟他生气,还不如说是跟自己较劲。我又想到了斯特罗伊夫夫妇。他们本来在蒙特马特尔那间温馨的画室里过着幸福的生活,这一对夫妇是那么单纯、善良和好客,然而这种幸福却被无情的命运打击得支离破碎,我认为这是件残酷的事情。而最为残酷的是,这场悲剧实际上没有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影响,日出日落,生活照旧,没有人因为这件悲惨的事生活得更糟糕。我还想过,就连迪尔柯,这个感情波动很大,而情感深度不够的男人,也会很快把事情淡忘。然而布兰奇的生命,当初怀着光明的希望和美妙的梦想走进生活,可如今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虚无和愚蠢。
“如果你想让自己待得舒服些,为什么不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我没好气地说道。
他在我的椅子边停住脚步,站在我面前俯视我,带着一副轻蔑而又惊诧的神情,我看出了他神情后面的心思。
“你想到过死亡吗?”
“你告诉她你想要她了?”
他突然大为光火。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并不关心,”我回敬道,“我只关心我自己的感受,看到一个人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我会感到不舒服的。”
“你没有勇气把你真正想说的说出来。生命是没有价值的,布兰奇·斯特罗伊夫不是因为我离开她而自杀,而是因为她是一个愚蠢的、无法求得平衡的女人。但是我们谈论她已经够多的了,她完全是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来吧,我给你看看我的画。”
“当一个女人爱你的时候,直到她占有了你的灵魂才能心满意足。因为她是弱者,所以具有强烈的统治欲,不把你完全占有和统治,她就不会甘心。她的思想狭隘,所以对不能掌握的抽象之物就深恶痛绝,满脑子都是物质的东西,对男人的理想充满妒忌。而男人的灵魂在宇宙的最高处徜徉,她却寻求用收支账本把他囚禁在日常生活的圈子中,你还记得我妻子吗?我看出布兰奇一点一点地施展出她所有的伎俩,带着无限的耐心,她准备诱捕我,囚禁我。她想把我拉下来直至和她一样的水平,她对我什么也不关心,只想让我成为她的猎物。她愿意为我做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除了一个我真正想要的事情:那就是让我一个人待着。”
“为了一个机智的反驳,你总是准备牺牲你的原则。”他也反击道。
“斯特罗伊夫告诉我,你画他妻子的那幅画作是你有史以来所有作品中最好的。”
“让我给你摆摆事实,当你奄奄一息的时候,是迪尔柯·斯特罗伊夫把你带到自己的家里,他像母亲般地照料你,为你牺牲了自己的时间、舒适和钱财,把你从死神手里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你知道斯特罗伊夫差点儿就毁掉它吗?”
“如果我说她死了对我没有造成什么影响的话,那只能说明我自己没有什么同情心。生活原本给了她那么多东西,我认为她的生命最后以那么残忍的方式被夺走,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说来也惭愧,因为我确实不是太关心。”
“一个女人能够原谅男人给她造成的伤害,”他说,“但她一定不会原谅男人因为她的缘故而做出的牺牲。”
“你干吗要跟我套近乎?”我问他,“你明知道我憎恶和鄙视你。”
“你干吗关心我舒不舒服?”
“仅仅是好奇,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对布兰奇·斯特罗伊夫的死真的没有感到过丝毫的内疚吗?”
我以前从没听到斯特里克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说得还义正词严。但是,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别的地方,我都不能假装这是他一点不差的原话;他的词汇量不大,也没有天赋去架构句子,所以我不得不连猜带蒙,利用他说出的感叹词、他脸上的表情、手势和陈词滥调把他的意思拼凑起来。
“我干吗要想?死不死无所谓。”
“一个人可能对别人完全无视吗?”我说,与其说是讲给他听,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的,“你要存在,就得依靠别人。想只为自己,只依靠自己活着的企图是荒谬的。早晚有一天,你会生病、疲惫和老去,随后,你会爬着回到人群当中。你在内心渴望别人的抚慰和同情时,你不感到羞愧吗?你正在尝试一种不可能的事情,你身上的人性迟早会向往人类共同的纽带的。”
“那是显而易见的。”
“这倒是真像他,我不知道有谁比他更富有同情心的了。”
“你知道那个小个子来找过我吗?”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我对他的问题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因为我想真实地回答它,无论如何是发自我灵魂的真实想法。
“这个荒唐的小个子喜欢为别人做这样一些事,那是他的生活方式。”
“为什么你把这幅画给了斯特罗伊夫?”
“当你离开她的时候,你指望她会做什么?”
“但他是个好人。”
“起初,她简直吓坏了。”
“我恰恰就是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是个蹩脚的画家。”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再次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咯咯笑了起来。
“就算你不用对他千恩万谢,难道你就可以从他身边抢走他的老婆吗?在你出现以前,他们生活幸福,为什么你不能让人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没有,我觉得都他妈的是些蠢话和婆婆妈妈的话。”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她拐走呢?”我追问道。
“我画完它,它对我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没有,”他皱着眉头说,“当她说要跟我走时,我几乎和斯特罗伊夫一样吃惊。我告诉过她,当我对她不再需要以后,她就必须得走开。她说愿意冒这个险。”他又停顿了一下,“她有一个完美的身体,我想给她画一张裸体画,当我画完这幅画以后,我就对她失去了兴趣。”
“而她却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呀。”
“哦,在他们结婚三四个月后出生了,是个死胎。”
“根本不需要,她知道。我没告诉她一个字,她怕得要死,但最后我得到了她。”
我观察他的脸,想找出神情改变的迹象,但发现他的脸色根本没有变化。
“他妈的,我就是想要她。”
“你倒是个目光敏锐的家伙,你认为在他为她做了那件事后,她还能原谅他吗?”
“你应该生活在一个女人们都是奴隶,而男人们都是奴隶主的时代。”我说道。
我凝视着他。他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眼睛里带着一丝嘲笑。但是除了这些,一时之间我好像看出了端倪,一个炙热的、饱受折磨的灵魂,目标是更为伟大的东西,它超越了与肉体捆绑在一起的,能够被领略的任何东西。我瞥见的是对某种无法描述的事物的热烈追求。我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人,他的大鼻子和闪亮的眼睛,他的红胡须和乱蓬蓬的头发。我猛然有了一个奇想,外表只是一个躯壳,在我面前呈现的是一个脱离了肉体的灵魂。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生活幸福?”
他的冷酷无情到了没人性的地步,在愤怒之下,我不打算委婉地说出我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