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再回首过去,会感到生活很幸福。”我说道。
船长的这一番话,在我的头脑中浮现了一种新的人生观,我思索了好一会儿。
“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对他有着同情,”他最后说道,“因为,虽然可能我们俩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但我们的目标是同样的。”
“美。”
“那是什么因素?”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像你和斯特里克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竟然会目标一致?”我笑着问道。
“可能是这样吧,但是如果没有另外一种因素,我们也可能一事无成。”
“我敢肯定,这句话对你恰如其分,你理应得到幸福。”我笑着说。
“太高深了。”我嘀咕了一句。
他停下了脚步,带有某种戏剧色彩地张开了双臂。
布鲁诺船长是布列塔尼人,曾经在法国海军里当过兵。他结婚以后就离开了军队,定居在靠近坎佩尔的一栋不大的房产中,打算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但是替他打理一切投资的代理人生意失败,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身无分文。他和他妻子都不愿在本来还享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地方,过一种赤贫的生活。当他在海上当兵时,他曾坐着军舰巡游过南太平洋,于是他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他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在帕皮提实施计划和积累经验,再后来,他从在法国的一位朋友那里借了一笔钱,他在包莫图斯群岛中买了一个岛屿,岛上有一片环形的陆地,在陆地中间是一个很深的环礁湖。岛上没有人住,只覆盖着灌木丛和野生番石榴,带着一个大无畏的女人——他的妻子,还有几个当地人,踏上了这块土地,开始修建房屋,清理灌木丛,以便种上椰子树。二十年光阴荏苒,现在那个荒芜的小岛已经变成了小花园。
“很显然,在那种生活条件下,你们还取得了成功,你们夫妇俩一定有强烈的意愿和坚强的意志。”
“听你这么说,多奇怪呀!”我回答道,“因为老早以前,我认为他是被魔鬼附身了呢。”
“相信上帝,没有这个信仰我们早就迷失了。”
当我们一路走去的时候,我思索着斯特里克兰的状况。最近我听说了不少有关他的情况,但最让我关注的还是这个环境。在这里,这个遥远的岛屿上,他似乎不会引起人们的丝毫厌恶,相反还会赢得同情,这与在他家乡的情景迥然不同。他的奇行怪癖能够被容忍,被接受。对于这里的人们——无论当地人还是欧洲人,他是个怪人,但是他们对于种种怪人都习以为常了,所以对他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充满了怪人,这些人常有非常之举,也许这里的人能够理解,一个人不是他自己想成为那样的人,而是他必须是那样的人。在英格兰和法国,他好比是方楔子被敲进了圆窟窿,总是与大众格格不入,而在这里,有着各种形状的窟窿,任何形状的楔子都能找到合适的窟窿。我并不认为他在这儿脾气就变得温和了,就不那么自私或者残忍了,我只能说这儿的环境更加适宜他了。如果他最初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一生的话,他在别人眼中也不会是那么糟糕的人,他在这儿收到了在他自己人那里既没有指望,也绝不会想到的东西——那就是同情。
他笑着转向我说:
我试图告诉布鲁诺船长,我心中充满了某种让我吃惊的东西。他一时半刻并没有回答我。
“你知道陷入爱情之中的人是什么样的吗?他们除了爱情,对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事情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们不再是自己的主人,而是像在大帆船的木凳上被锁住的奴隶,在身不由己地划着船。牢牢捆绑住斯特里克兰的激情,就像专断的爱情一样,而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肯定的,在我那个小岛上,日子过得很平淡,我们和外界相隔遥远——试想一下,要来到塔希提岛,我得在海上航行四天——但是在那里我们非常开心。只有少数人能够尝试一种工作,还能取得非凡成就。我们的生活简单和淳朴。我们不会受到野心的撺掇,如果说我们也有自豪的话,那就是仅仅靠我们的双手,我们就能有这么多的成果。我们既不会有恶意的困扰,也不会有嫉妒的抨击。啊,我亲爱的先生,也许有人认为‘劳动带来幸福’是句毫无意义的空话,但对我来说,这句话有着最为重大的含义,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幸福的人。”
说话间,我们来到库特拉斯医生家门前。
“我没告诉过你,以我的方式,我也是个艺术家吗?我自己认识到,同我一样的欲望也在他心中涌动,但是他的媒介是绘画,而我的媒介是生活。”
“一开始,那是一项艰巨而又令人担忧的工程,我们两个人都拼死拼活地工作。每天天一亮我就起床了,清除灌木,种植作物,修缮房屋,到了晚上,我一倒在床上,就像一条死狗一样一觉睡到早晨。我妻子工作得跟我一样辛苦。后来,我们又有了孩子,第一胎是个儿子,接下来又生了个女儿。我和我妻子把我们所知道的全部知识都教给他们。我们有一架钢琴,是从法国托运过来的。她教他们弹钢琴和说英语,而我教他们拉丁文和数学,我们一块儿读历史书。孩子们能划小船,像当地人一样游泳很棒,对岛上的一切都了然于心。我们种下的各种树木蓬勃生长,在礁石上养殖的贝类繁衍得也很快。我这次到塔希提岛来是为了买一艘纵帆船。用这艘船我能捞到足够多的蚌类,说不准能把买船的钱赚回来,谁知道呢?我可能捞到一些珍珠呢。我已经白手起家了。我也创造了美。啊,你不了解,当看到这些高大挺拔的大树,想想它们每一棵都是我亲手种下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问一个你曾经问过斯特里克兰的同样问题:你一点儿也不后悔离开法国,一点儿也不怀念你布列塔尼的老家吗?”
“这听上去也挺奇怪。一个曾被斯特里克兰深深伤害过的人也跟我说过,他对斯特里克兰有着很多同情。”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已经找到了对一个人的解释,而这个人对我来说,似乎一直也无法解释。你是怎么想到这些道理的?”
后来布鲁诺船长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此我要重述一遍。因为哪怕就是从对比的角度出发,它也会为我对斯特里克兰的印象中增添些东西。在我看来,这个故事本身也有美的内涵。
“斯特里克兰内心的激情正是一种创造美的激情,让他不得安生。它催促他不得不东奔西走。他就像一个永恒的朝圣者,魂牵梦萦的是那一块圣地,而心中盘踞的魔鬼又是那么无情。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追求真理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为了获得真理,他们不惜把他们世界的基础掀得天翻地覆。斯特里克兰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在他那里,美取代了真理的位置,我对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深深的同情。”
“有那么一天,当我的女儿嫁了人,我的儿子娶了妻,能够取代我在岛上的位置的时候,我和老伴会回到故土,在我出生的老屋中度过我们最后的岁月。”
“我希望自己也能这么想。我不知道自己积了什么德,得到了这样一位好妻子,她是我绝佳的朋友和帮手,绝妙的爱人,也是孩子们的完美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