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生活是田园诗式的,成功地体现出了独特的美。虽然与迪尔柯·斯特罗伊夫相联系的每件东西都被赋予了滑稽的色彩,但给这种生活增添了奇妙的音符,如同一个不可调和的变调,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生活的现代性和人性化。又如同在一个肃穆的场景中冒出了一句粗俗的笑话,加强了所有美中所包含的辛酸与辛辣。
“你当真认为我会借给你钱吗?”我问道。
“那就试试,我们走着瞧。”我反击道。
“你让我有点吃惊。”
他咯咯笑了起来。
“我快揭不开锅了。你知道。”
“你是怎么揽到这笔买卖的?”
“我常去买面包那家店的女主人推荐了我。这个人告诉她,他正在找能给他画肖像的人。我给了她二十法郎作为回报。”
我不知道为什么斯特里克兰倒能容得下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特殊。有一天他让我借给他五十法郎。
“为什么没想到?”
我们摆好棋子,棋盘就绪后,他用舒心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棋盘。对于好下棋的人来说,当你看到兵马已经就位,摆开一副厮杀的架势,一种满足感总会油然而生。
“这真是让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我回应道。
“没有。我找了一个活儿。我正在给一个退休的管子工画肖像,能挣二百法郎。”
“如果我快饿死了,你也不在乎?”
他盯着我看了有一两分钟,一面揪着他乱蓬蓬的胡须。我笑着看着他。
他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微笑,默默地搅和着他的苦艾酒。
“为什么?”
“是个怎样的人?”
“一点儿也不会。”
斯特里克兰兴致很高。当迪尔柯·斯特罗伊夫走进来在我们身边落座后,他开始用放肆的玩笑话又攻击起他来。斯特里克兰有一种技能,当然这种技能我是绝不应该赞扬的,他总能找到这位不幸的荷兰人最薄弱的地方加以攻击。斯特里克兰不仅把讽刺作为轻剑准确地一剑封喉,而且用谩骂作为大头棒劈头盖脸一阵痛击。这打击来得无缘无故,让斯特罗伊夫不知所措,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羊,毫无目标地东逃西窜。他吓坏了,也吓蒙了,最后,眼泪扑簌簌地从眼中滚落下来。最糟的是,虽然你会痛恨斯特里克兰,觉得这出戏很可怕,但又不可能不哈哈大笑。迪尔柯·斯特罗伊夫是一个倒霉蛋,他发自肺腑的真挚感情往往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我不在乎。”
“我看不出你有不借的理由。”
我们开始下棋,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棋局上。下完一局后,我对他说:
“我要是付不起房租,被赶了出来,走投无路去上吊,你看着心里不会不舒服吗?”
“你可太单纯了。既然你眼里没责任和义务,自然也没人有责任和义务帮你。”
“见你的鬼去吧。”他回答道。
“发现你在内心深处还是多愁善感的,这一点让我有些失望。如果你没有天真地想唤起我的同情心,我可能会更喜欢你一些。”
“我不反对。”
“你还没付你的苦艾酒钱呢。”我笑着说。
“我干吗要在乎?”我反问道。
“没得挑。他长着一张像羊腿一样的大红脸,在他的右脸颊有一颗大大的痣,痣上还长着长长的毛。”
“这就好多了。”我笑出了声来。
“这叫我有点不爽。”
“你听我说,如果你真的揭不开锅了,让我看看你的画吧,要是有我喜欢的,我可以买上一两幅。”
“你就吹吧,要是我真的上了吊,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有什么好笑的?”他说,眼睛里有点冒火。
我经常可以见到斯特里克兰,而且还时不时地跟他一起下棋。这家伙的脾气变化无常。有时坐在那里,安静而又茫然,目中无人;有时兴致来了,他会用自己特有的结结巴巴的方式跟人聊天。他虽然说不出机智诙谐的话来,但几分蛮不讲理的讽刺挖苦倒也效果明显,而且总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打半分折扣。他毫不顾忌别人的感受,而且以刺伤别人的感情为乐。他不断刻薄地打击迪尔柯·斯特罗伊夫,惹得斯特罗伊夫怒气冲冲地甩手而去,发誓再也不跟他说话了。但是在斯特里克兰身上好像有种坚实的力量,吸引着这个肥胖的荷兰人屡屡打破他的誓言,最后又乖乖回来了,像只笨狗一样摇尾乞怜,纵然他知道迎接他的唯一问候就是当头一棒。
他骂了我一句,扔下钱,扭头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但有一天傍晚,当我正坐在咖啡馆里读报纸的时候,他走过来坐在了我旁边。
“你想下棋吗?”我问道。
“你最终还是没上吊呀。”我说道。
然而,尽管如此,当我回想起在巴黎的那个冬天时,迪尔柯·斯特罗伊夫给了我最温暖舒心的回忆。在他的小屋子里,总有一种宾至如归的亲切感,他和他妻子构成一幅图画,让我的想象力充满感激地停留,他对他妻子淳朴的爱有着一种细腻的优雅。他的表现虽然荒谬,但他感情的真挚会激起人们的同情。我能理解他的妻子对他的感受,我也高兴地看到她对他的温柔情感。如果她有幽默感,当她看到他把她放到宝座上,作为偶像一样虔诚地顶礼膜拜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好笑的,但即使她开口大笑,在开心的同时,内心也会被感动。他对她的爱永远不会改变,虽然有一天她会变老,失去丰满的身段和秀美的容貌,对他来说,她始终是年轻的模样,绝不会有丝毫的变化。在他的眼中,她永远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在他们平凡的生活中,始终有一种令人愉快的优雅。他们只有一间画室、一间卧室和一间小厨房。斯特罗伊夫太太自己承担下了所有的家务活,当迪尔柯在画他那不怎么样的画时,她去市场买菜,做午饭,缝缝补补,像只小蜜蜂一样在整个白天忙忙碌碌;在晚上,她会坐在画室里,一边又拿起了针线活,一边听着迪尔柯演奏音乐,虽然我敢肯定,她根本听不懂这音乐的内容。他演奏得很有水平,但总是投入了过多的感情,在他的音乐中,倾注了他所有的诚实、多愁善感和充满活力的灵魂。
他站起身来,拔腿要走。我拦住了他。
“如果你被我打动了,我会瞧不起你的。”他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