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意之至。”
画上有一堆杧果、香蕉、橘子,以及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乍一看,它就是一幅正儿八经的静物画,在一个漫不经心的人看来,它完全可以在后印象派的画展中展出,作为这个流派非常优秀,但不是太杰出的代表。但是,也许后来它会时常在记忆中浮现,他也好奇为什么会这样,我认为他以后也绝不可能会完全忘记它。
“一幅水果静物画!”我吃惊地喊了出来,心想它怎么会给人那种感觉。
“那么说,一直到最后,他还是老样子。”
我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因为我在想着心事。后来,我说道:
“你可能会笑话我,我是个物质主义者,我也是个粗俗、肥胖的人——有点像福斯塔夫,对不对?——抒情诗的模式不适合我,我把自己搞得很可笑,但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一幅画作能给我留下如此深的印象。说老实话,这种感觉跟我走进罗马西斯廷教堂的感觉如出一辙。在那所小教堂里,我也是对在穹顶上作画的画家之伟大心怀敬畏,那就是天才,让人惊叹和折服,我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然而,你对迈克尔·米开朗琪罗的伟大还是有心理准备的,而我对斯特里克兰的壁画是毫无准备的。在塔拉瓦奥上面大山的峡谷中,在远离文明的、当地人的小木屋里,看到这些画后所带给我的巨大震撼是可想而知的。迈克尔·米开朗琪罗起码还是心智健全、身体健康的。他的那些伟大的作品有着崇高的宁静。但是在这儿,虽然我看到的也有美,但还有让人心神不宁的东西。我不知道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它让我觉得不安。给我的感觉好像是你正坐在一个你明知道空无一人的房间的隔壁,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心头有一种可怕的感觉:那个房间有人。你自己责怪自己,你知道那只不过是你神经过敏——然而,然而……过了一小会儿,几乎不可能去抵抗紧紧扼住你的恐惧,你在无形恐惧越抓越紧的掌心中是那么的无助。是的,我必须得承认,当我听说那些奇异的杰作被毁掉的时候,我完全不感到遗憾。”
“你能理解吗?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劝说她不要烧掉房子是我的责任。”
“我怎么会知道?我真的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件作品;可是我原以为它或许落到了某位私人收藏家的手中,甚至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斯特里克兰绘画作品的目录。”
“嗨,雷内,亲爱的,”这时传来库特拉斯太太欢快的大声呼唤,“你一直都在干吗呢?这儿有开胃酒,问问那位先生是否愿意喝几杯奎奎纳杜邦内特酒。”
“后来爱塔和他们的孩子怎么样了?”
它的色彩是如此的奇怪,以至于言语都无法形容这些色彩给了人多么不安的感情,阴沉的蓝色很晦暗,就像精雕细琢的天青石碗,然而还有一种颤动的光泽,让人感到神秘生命的悸动;还有紫色,像腐烂的生肉,看上去很恐怖,却又带着发热的、肉欲的激情,唤起了人们对海利欧加巴鲁斯治下的罗马帝国模模糊糊的回忆;红色,很耀眼,就像冬青树上的浆果——让人想起英格兰的圣诞节和皑皑白雪,一派喜庆,还有孩子们的嬉戏——但画家又运用自己的魔笔,使这种光泽柔和下来,让它呈现出有如乳鸽胸脯一样的柔嫩,叫人神怡心驰;深黄色,随着一种不自然的激情死而复苏,变成了一种绿色,就像春天般的芬芳,又像山涧溪水溅起水花般的清纯。谁能说得清楚怎样的痛苦幻想才能创作出这样的水果?它们属于赫斯珀里得斯在波利尼西亚果园中的果实吧,在这些水果中,有种奇怪的、活生生的东西,好像它们是在世界尚处于黑暗的历史阶段创造出来的,在那个阶段东西还没有固定的形状。这些水果过于丰盛了,它们带有浓郁的热带气息,它们似乎具有一种独特的忧郁激情,那是施加了魔法的水果,吃上一口,也许就可以打开只有上帝知道的灵魂秘密的大门,进入想象中的神秘宫殿。它们孕育着无法预知的危险,吃了它们会把一个人变成野兽或者神仙。所有健康和自然的东西,所有淳朴人们简单的欢乐,幸福的关系,都要在惊慌中躲开它们,然而,它们又有一种可怕的吸引力,就像能明辨善与恶的智慧树上的果实一样,它们是可怕的,能把人带入未知的可能中。
“那是一幅水果静物画。你也许认为它不太适合挂在医生的诊室里。但我的太太不愿意把它挂在客厅里,她说这画给人一种猥亵感。”
我脑子里也正想着它。在我看来,似乎斯特里克兰最后终于完成了自己想表达的所有东西。他静静地工作,知道那是他最后的机会。我想他一定用画作讲出了他对生活的理解,对世界的预言。我还想到,也许在这儿他最终找到了平静,附在他身体里的恶魔也最终被驱逐了。他的一生就是为这幅作品所做的痛苦准备,随着壁画的大功告成,安息终于降临到他那远离尘嚣而又饱受折磨的灵魂上了。他愿意拥抱死亡,因为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
“我说不清。它很奇怪又很有想象力,是世界创立之初的景象,是亚当和夏娃所在的伊甸园——我怎么知道呢?——它是对人体之美的赞美诗,无论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它是对大自然的讴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可爱又残酷。它给了你一种空间无限、时间永恒的可怕感觉。因为他画的这些树是我每天都能见到的,什么椰子树呀、榕树呀、火焰花呀、鳄梨呀,但在他的画笔下,这些树都大不一样了,好像它们有一种精神和神秘,而这种精神和神秘是我苦苦追寻而又求之不得的。画的色彩也是我常见的颜色,然而又有所不同,每种色彩都有自己独特的意义。还有画上裸体的男男女女,他们就是泥土,就是上帝造人时所用的泥土,可同时,他们身上又有了某种神圣的东西。你看见了人身上的原始本能赤裸裸地展现在你面前,你害怕了,因为你分明看见了你自己。”
“当他变瞎了以后,他就坐在那两间他作画的房间里,坐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用已经失去视力的眼睛看着他的作品,他看到的东西也许超过了以前生活中曾经看到过的一切。爱塔告诉我说,他从不抱怨他的命运,也从未失去过勇气。到了最后时刻,他的思想保持着安详和不受外界干扰。然而,他让她做出承诺,当她埋葬他以后——我告诉过你我亲手给他挖了坟墓吗?因为没有一个当地人敢接近那所受到感染的房子,我们埋了他,她和我,用三条缝在一起的帕利欧把他包裹起来,把他埋在了杧果树下——他让她保证,她会一把火烧了房子,什么也不要留下,直到一切在地上化为灰烬,不剩一根木棍。”
到了一扇门前,这门连着露台和医生的诊室,他又停下来,笑着说:
“被毁掉了?”我喊道。
我们站起身,他领着我走到环绕房屋的露台上。我们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花园中遍布各处的姹紫嫣红的鲜花。
画的魔咒被打破了。
“我认为斯特里克兰自己也知道那是幅杰作。他已经取得了想要的成就,他的生活圆满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看见这个世界很美好,随后,在骄傲和蔑视当中,他又亲手毁掉了它。”
“是的,因为我知道房子里有一个天才的作品,我认为我们没有权利剥夺世界欣赏它的机会。但是爱塔不听我的。她已经做出了承诺。我不能留在那儿去目睹这种野蛮行径,我也是后来听说她所做的一切。她把煤油倒在了干燥的地板和露兜树叶编织的垫子上,然后就点了一把火。不一会儿工夫,什么也没剩下,除了还在冒烟的灰烬。一个伟大的艺术杰作不复存在了。”
“非常愿意,夫人。”我边说边走了出来,回到露台上。
“斯特里克兰送给我的那幅画,我还挂在书房里呢,”他说,“你愿意看看吗?”
“他们去了马克萨斯群岛,她在那儿有一些亲戚。我听说后来那个男孩子在一艘喀麦隆的纵帆船上当水手。人们说他长得非常像他的父亲。”
“是呀。难道你不知道?”
最后,我转身离开。我觉得斯特里克兰已经把他的秘密带入到坟墓当中去了。
我们走进了诊室,我的目光立刻落到了那幅画上面,我端详了它好长一段时间。
“不过,现在该让你看看我的画了。”库特拉斯医生一边说,一边继续向前走。
这时候,我们的谈话被库特拉斯太太的出现打断了,她出去串门了。她走进来,就像一只风帆鼓鼓的小船。她是风风火火、威风八面的人物,又高又胖,胸围很宽,腰身很圆,但胸前让人吃惊地用束腰勒得紧紧的,她长着显眼的鹰钩鼻子,双下巴,身体挺得很直。热带的气候容易使人慵懒,可她没有屈服于慵懒,一刻也没闲着,而是与这个区域的人形成鲜明对比,她顽固地更加活跃,更加爱热闹,更加爱拍板,而在热带气候下的人们不大可能会是她那副样子。她显然还是一个滔滔不绝的健谈者,到家后,就一口气也不停地讲着奇闻逸事和家长里短。她的出现,使我们刚才的谈话变得似乎很遥远和不真实了。
“很长时间了,我脑海里的回忆总是挥之不去,我老想着斯特里克兰在他屋里墙壁上所绘的非比寻常的装饰画。”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壁画的主题是什么?”我问道。
一会儿后,库特拉斯医生对我说道:
库斯特拉医生耸了耸肩膀,露出笑容。
“后来你真去劝说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