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待着。她只需要等待,她的手拨弄着柜台锋利的边缘,汤米的脸庞在绿色、蓝色和黄色里复印着。她让自己的思维逗留在从机器里吐出来的每一张脸上,思索着,也许是这张。也许这一张会改变一切。
丹妮丝坐在椅子边上并在医生小桌子上似乎从没有人动过的M&M巧克力豆的碗里摸索着。有人吃过它们吗?这是她盯了几乎七年之久的丝毫没变的M&M豆吗?有人,她想着,应该做个实验。将所有绿色的豆豆放在最上面,然后看是否会发生什么。Bust the good doctor cold.
她从停车场里开出来。当她开到十字路口时,她没有向着回家的方向直接右转,而是左转并发现自己正在驶离代顿市。她开了一阵子,经过了平坦的绿野,仍然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直到她看到商场上方新产品的广告牌。那对她露出巨大的霓虹笑容,仿佛她是那虔诚的找到回家路的信徒之一。
“你选吧。”
你仍然需要振作起来并走出那扇门,直面着停车场上车辆的挡风玻璃上反射的午后太阳的耀眼光芒。
万一事情有变化呢,亨利?万一有人看到一张传单,然后——
“嗯?”
她感到他在谨慎地选择自己的用词。“我明白你再次有那样的感受一定特别沮丧。”
“好的。你想要什么颜色?”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口,而她立马就想将那句话收回。那句话就如弹珠一般从她嘴里掉落出来,在地板上四处滚动着,无法挽回。
这有时候会发生。比如那个在犹他州的女孩。那个有着友好坦率面容和黄色头发的女孩,她看起来像从农业部的山羊栏里走出来的,而非从炼狱里双手双脚爬出来的。她当时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丹妮丝仍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留有那期杂志,她心里知道:有一天晚上那个女孩从她房间里失踪了,然后五年之后她再次回到了家里,而那个做了此事的禽兽将会被终身监禁。还有她和她家人一起拍的照片,他们坐在沙发上,她母亲的手臂环着她,她父亲的手极其自然地搭在她肩膀上。她重新回到学校了,文章里这样写道。弹钢琴。她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头发里系着蓝色丝带。那个女孩完好无损。差不多吧。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会发生。这就好比一个孩子在星期六早上沿着路骑车去他最好朋友的家里,然后从地球边缘掉了下去。
“死掉。因为汤米死了。”
她讽刺地看了医生一眼。“当然是那个偷了汤米的男人。”她一说这句话她就知道是真的,她做不到。真该死。而她也感到十分镇定。“当然我也不会那样对查理的。”
但是这些想法,就如杂志的内页,几乎因为使用太多而用旧了。这就让她回到另外一个想法之中。这也让她再次想着他不能再这样做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丹妮丝——
当她走进门后没有人再看她时,她暗地里感到一股激动之情。他们继续干着手上的事情,在她看来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一个辫子严重磨损的女孩在翻阅一本杂志。一个头上戴着针织帽的白人男孩(为什么他们要在室内戴那个?除非他们秃头了,而这个男孩并没有)在打电话。她听到一阵紧张的笑声回荡在店里。她在挂满各种供应品的长通道里闲逛着,每一件商品都标注着明确的用途,在冷空气里展示着。在第10通道她拿起了一个新的闪亮的射钉枪并走向了后面的复印中心,感受着手中的重量。
那里有人在排队,手里抓着纸张。卖车的,也许,或者是寻找钢琴学生。她排在后面,有一个需要将她的渴望以指数方式递增的人。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她专门为了此事保留在汽车储物箱里传单。等队排到她的时候,她将传单递给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一个有着深褐色皮肤及光滑、友善却乏味脸庞的男孩。
那个男孩吃了。看着他。他没有挨饿。
之后你必须得排队并无视乳品区那盯着你看的Manzinotti太太,所以你翻着满是明星们相爱相杀的杂志,并注意到Manzinotti太太正在朝你的方向走过来,心里希望她仍然会像前几年一样忽略你,避免目光接触,在集市或城里经过她的时候避身而过。但是她过来了,带着坚定的勇气快速向你走了过来,仿佛之前发生的都已烟消云散而我们也要回到从前,不是吗?你有没有做好准备并不重要;你迅速地做好了准备。所以你们聊着今天终于有点春天的感觉了(好像你真的觉察到了)而你关心着Manzinotti先生、伊桑和卡萝·安,而当她说,‘查理过得怎么样?’你说,‘我们很好,谢谢,’仿佛你自己的故事就是杂志里的一篇文章,人们可以随意翻阅并放回到架子上仿佛你心爱的男孩不是(说出来吧)在某处泥土下变成了碎片。
她对他微笑。她站在柜台后面,用手指感受着柜台坚硬、锐利的边缘。就如药物从她身体里滑下去一般的感觉。她另一只手里的射钉枪很沉。亨利丢到了另外一只。她花了29元买那只,而他直接将它丢进垃圾桶里。
你有什么权利出现在这里并告诉我要做什么?
“那也行。”
“仿佛什么?”
“我会印成黄色、绿色和红色的。怎么样?”
“你想要印成不同的颜色吗,女士?或是印在白纸上?”
“那么卢登警官说了些什么,你跟他打电话的时候?”
“你要去哪里?”
“我听着呢。”她并不想看着他,但是心里清楚如果不看他的话,他肯定会做记录。他俊秀的马脸在担忧之下似乎变得更长了。
“你是指昨晚,还是今早?”
“你对自己太严厉了。你不可思议地创建了自己的生活。不要忘了这点。”
但是她无法再伪装下去了:汤米死了而她是个——什么?不是寡妇,不是孤儿。没有词语可以描述她的身份。
查理告诉我的。就是这样。我们的儿子。他说你有一半时间都没有来吃晚饭。
而你不能一直站在那里,仿佛你从来没有来过超市一样。你需要,即使在那时,尤其在那时,当你的势头开始鼓劲,继续前行。你将你的推车装满你家人需要的东西。你放入一个去皮了的死鸡、一大包玉米片和一加仑牛奶。你为查理放入西兰花,他唯一会吃的蔬菜;以及为亨利放入维达利亚洋葱,以防他哪一天会回来;你还放入一袋葡萄番茄。你知道查理不会吃它们,而你自己更喜欢牛排,但你还是拿了,不是吗,它们光滑的红色外皮透过袋子的网眼向外看着你,拿它们是因为汤米喜欢,汤米喜欢将牙齿咬在上面并在房间里喷射它们,而你想告诉自己你仍然记得汤米喜欢什么,即使那仍然在你心里打开一个洞。
“那试试不同的颜色吧,这次。”
“就当我还在考虑我的选择。”
“给还是不给?因为我会去其他地方……你知道如果你不开的话,总有人会跟我开的。”
弗格森医生一点都不傻。她感觉到他在注视着她。“你对自己很失望。”
那不是重点。你在消磨你自己和查理,还有我。
你在乎什么呢?
不。
她注意到了他的担忧。那就像盘旋在他脑中的一个想法,并不意味着什么。她耸了耸肩。这动作是查理的一个习惯并总是会激怒她,但是她现在发现它的用处了。
“他说佛罗里达州的警官们在努力调查这个案子。他总是这样说。‘他们在努力调查,女士,’真有礼貌,你知道的。而我明白他觉得我疯了。他们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他犹豫了,但是他递给了她那张纸。“尽快回来复诊,好吗?下周?”
他从她手里接过纸而没有看内容。祝福你,她想。因为你没有看而祝福你。镇里的文具店的人们如今已经习惯她的到来了;他们眼里的同情已经不再新鲜,而是多年后凝结成一种熟悉、自动的神情,仿佛丹妮丝是一只迷路的流浪狗,时不时出现在周围来寻求一片面包或一个轻拍。
“人脸在不同的颜色上好辨认吗?”
你必须得停下那些传单,他说过。
她还不如跟他说实话。不然她还能告诉谁呢?“我再也不干了。我这些年这么努力地工作来为了营造一个更好的生活给查理,而一个电话就能将我拉回到原地,仿佛一切昨天才发生。而我不能——”她吸了一口气。“我做不到。”
不,因为:汤米还活着。
“我并不建议——”
她摇摇头。“我不能。”
你仍然需要找到你的车并将钥匙插入开关,并听着车子发动后马力十足的鸣声。你必须得开车到马路上,和其他一切活着的、移动的物体,全部都开往某处或他处,仿佛整个世界的运转都依赖于他们去干洗店或商场的路程。你必须得将车停在便利店的停车场并下车,并等在柜台前,和其他寻找着可以让他们快活一小时或一天的药水的人们一起等着,无论他们想不想要,而你必须得将半颗药放入嘴里,只放半颗,并吞下去,又硬又干,感受着它刮着你的喉咙下去。之后,因为家里没有食物,而你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要照顾,你得沿着人行道走到超市。你得站在里面极其明亮的灯光之下眨着眼,所有的排列和色彩映入你的眼帘,那些番茄是如此的红艳而让你无法直视,明艳的橙色包装的多力多滋,莹绿色的六瓶装七喜,所有东西都在向经过的人们尖声叫着:选我!选我!选我!
“每一个人。你觉得我在妄想?我没有妄想。每次我遇到别人,他们就会露出这种表情,至今如此,很微妙但是我看得出来,仿佛他们很吃惊,仿佛——”
“听着。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开处方?”
我不能。万一——
而当你付账的时候,那一刻你突然想到在弗罗里达州有个男人正好在此时将车停在一家加油站。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买了一大袋多力多滋、牛肉干和一瓶红牛,之后他将袋子留在柜台的收银员那并走向卫生间去小便,以便待会重新上路。而那个男人的双眼固定在那里,那双毫无悔改之意的眼睛直视着卫生间的镜子,那是汤米最后看到的双眼——
他瘦长的腿翘起二郎腿。“那你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他的喉结在颈上明显地移动着,就像她曾看过的电影里面的伊卡博德·克莱恩。那我不就成了那个无头的骑手,她想。也很符合。她不再有任何想法或感觉了。她在从一个很高的高度看着自己,正如刚刚死去的人在空中看着他们自己的尸体一样。
那些话从她脑海中如寒冷的空气一般冷冷地闪过,仿佛那是她无意中听到的话,在陌生人间说出来的。
而人们是对的,她想。为什么她仍在呼吸?这些年来她努力生活不仅是为了查理,也是为了汤米:那样当他回到她身边时她可以做好万全准备。
他们看着对方。她意识到他在等着她哭出来。那个方盒子满怀期待地盯着她,纸板上充满了可笑的粉红和绿色泡泡,一张纸巾从开口讨厌地伸了出来,呼唤着她的泪水,她的——书里是怎么说的?——精神宣泄。他想看到她最终崩溃。那么,如果他使得她这么做了,那真是该死。它能为你带来什么,精神宣泄?你仍然需要重新振作并继续生活下去,你那段一堆狗屎般的人生。她站了起来。
汤米还活在这个世上而没有人能告诉她相反的情况。
她又看向了M&M豆的碗。“我不会。”
好吧,医生,现在你知道我们到哪一步了,不是吗?
“两百元,谢谢。”
在这个世界上好生生地活着并全是汤米的特色:他对番茄、棉花糖和奶油糖果的热爱,他对草莓难以解释的厌恶,晚上在她即将离开他床边时他抓着她的手的样子,要她再多呆几分钟(噢,为什么她要从他紧握的手里松开自己并亲吻他晚安呢?为什么她没有像他渴求的那样多呆几分钟呢?),当他做了调皮的事后露出的傻傻的奸诈的笑容时脸上浮现的酒窝,就如那次他在从狂欢节回来的路上松开了他弟弟的气球而假装那是个意外一样。
“丹妮丝?”
“因为如果你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必须有所行动。你知道的。”
“很清晰。我们可以做到。”
“仿佛我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并且我不应该还在四处走动,我应该——”
那个男孩回来了。“事实上,人脸在红色上面显得有点暗。蓝色怎么样?蓝色很浅。”
不管怎样,如果她有自杀倾向的话,他绝不会跟她开处方的。而她需要那张处方。她不知道她为何会那样说。“你知道我绝不会那样做的。永远不会。我永远不会让他满足的。”
“这是什么意思?”
那家医院。那些有污迹的沙发,破裂的地板,茫然的面容对着毫无意义的电视。她浑身抖了一下。
也许汤米有一天会看起来像那样,她想。也许汤米会在Staples上班。他自己也许会做得更糟。她让自己这样想着。她知道会这样。这就好像她的意识还停留在之前超市的停车场上,而她在让自己的另一部分再次接管。
你必须得停下来。拜托了。
汤米还活在这个世上,而总有一天他们会再次相见。
停顿片刻。“任意一个。”
“我刚才说,每个人有些时候都会倒退,”弗格森医生说。“这在所难免。”
“他?”
“你是在告诉我你在考虑自杀吗?”
那叫医生吧。寻求一些帮助。
“我明白了,”弗格森医生说。他将小桌上的纸巾盒向她那边滑近了些。
她往口里扔了一粒绿色的M&M豆。糖在她舌上变成粉粒。她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我不干了。”
我不能心里满怀希望,但我也不能不抱希望,她想。
“我自己的生活。”她用自己熟悉的方式说着“半磅意大利香肠,麻烦切成薄片,”或者:“该吃药了,兰道夫先生。”但是她的意思,任何不傻的人都能听出来,就是:我的生活就是狗屎。
“谁是‘所有人’?”
当然她不可能自杀了。而且她身上不是还有一些很小的部分仍然希望从这个人生中获得些什么?将她自己身上的这些部分撒到风中,看看它们是否会在哪里落地生根?
但是丹妮丝不需要轻拍或任何再次兴起的同情。她需要她的两百张复印件。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