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逊盯着他。
“等等。”
“是因为味道不好吗?”
安斯利轻微皱眉。“我想她说的是‘那个邮差。’”
安德逊在泥路边停下车并走了出来。卡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速驶过,发出一股混合了沥青和废气的臭味,造成一种重要性的错觉:美国。他环顾四周找路标;最后他看到了,他在费城外某地。他到底走错了多远的路?
“告诉我们一些关于盖的事情吧。”
安德逊找寻着那个孩子,然后发现她蹲在角落里,看着黄色蜥蜴在天花板的灰尘里蹦跳着。他惊慌地发现她身上什么都没穿。她很孱弱,几乎是憔悴的,她的脸庞和凹进去的肚子上涂着白色粉末,他猜测那是用来防热的:在她脸颊上有两个圆圈,鼻子上一条竖线。
“你原来在吃米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安斯利眼睛亮了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去的原因。你不需要相信。”
“她的宝宝?”
她牙齿上满是水果地朝他们笑,仿佛一个小丑露出了开朗的橙色笑容。她摇摇头。
并不只是天性或养育,但是是别的原因会导致人格的怪癖或恐惧症。为什么有的宝宝生出来就很平静而有的宝宝难以安慰。为什么有的小孩有先天的吸引力和能力。为什么有些人觉得自己应该是另一种性别。为什么张,那个易怒的双胞胎之一,本性上和他随和、滴酒不沾的双胞胎兄弟恩格是如此不同。毫无疑问遗传和环境因素在这个例子中是相同的。而出生缺陷,当然——那个女孩畸形的手指很明显地表示出此生和前世之间的联系,甚至有可能解释——
噢,我的朋友。我被你打败了。现在你知道了,而我无从得知。
“发生什么了,盖?”
“我明白了。”他努力保持呼吸平稳。“那里发生了什么?”
希拉曾经指责他在欧文短暂痛苦的一生里没有爱欧文的能力,因为他无法像她一样抱住或者轻抚他的宝宝。是的,他无法看他的儿子,但那是因为他是如此深爱他却无力帮助他;他被自己的无知所折磨着。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用这种方式?
他睁开了双眼。
她点点头。手上并没有停下来。木瓜条掉落进了一个锡碗里。每一次当一条木瓜片从刀子上落下来时,那个小女孩都会浑身颤抖一下。
“不,不,不,不好吃。”
安斯利在房间的另一头对着安德逊意味深长地挑挑眉,仿佛在说,“你看?她喜欢这个娃娃。”
“不要带娃娃,”安德逊提出。
他们停顿了片刻。安德逊几乎无法呼吸。“鲍勃,”安德逊低语道。“真的还有跟这类似的情况吗?”
安斯利仅仅只是回看着他。“不是。”他眼里绽放出热情的光芒。
她摇摇头。她离他只有几英寸远。他能闻到她呼气中的木瓜味和白垩味,可能是来自脸上的涂料。
那个女孩住在乌泰他尼府内距曼谷北边几个小时车程的村子里。他们乘坐的小船飞溅过市郊的贫民区,再经过更大的、乡村的居民区,木房子的尾端建有码头,并用小型的木头神殿装饰着,那是逝者的灵屋。两边是收获了的金黄稻田,周围散落着从容漫步的水牛或小棚屋。安德逊感到眼前的画面占据了脑中的思维,抚慰着他,直到他变成一只掠过水面的白手。倒时差的效果终于影响了他,他坐着开始打瞌睡,在发动机嘶哑、持续的咆哮声中平静下来。
“香提·戴维,”安德逊此刻大声说道。他知道,也许不会有什么发现。但是,那个名字说出来使人振奋,带他回到了十年前啤酒和年轻的滋味。“这很难让人相信啊。”
“你带我出来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女孩。”
安斯利拍了拍安德逊。“就去见见那个女孩。”
那天清晨,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他和他的老朋友鲍勃·安斯利在酒店的阳台上吃早餐。在河流的上游,朝向城市的方向,温暖的阳光照在黎明寺上,在天空中反射出珠宝般五彩的光芒。前面,一条狗在挣扎着过河,蓬乱的头在流水中努力前行着。
“好名字。”他停顿了会。“你在喂他吃什么?”
欧文。
“你给我买了款破布娃娃?”安德逊傻眼地盯着娃娃;渐渐地,他明白过来了。“这是为了今天的。给那个小女孩的。”
安德逊看着阳光穿过板条照射在地板上,孩子脸上的白色圆圈显得很鲜亮。
“是槟榔,”安斯利低语道。“这里的人会嚼槟榔。就像某种兴奋剂。”他尊敬地低头鞠躬,双手合十:“你们好。”
安斯利说的是真的。他很渴求来这里。那是一种感觉,超过一切的,引导他来到这里,在他的宝宝死去后和一切要崩溃的灰暗日子里,他一听到他朋友兴奋的声音后一股乡愁之情将他压倒。
安德逊和安斯利返回船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们租的送他们来回披集的卡车将他们送到了河堤,而他们现在沉默地向曼谷返程。安德逊站在前面。安斯利坐在他旁边抽烟。
“我一直在追踪这种现象。”安斯利安静地说。“在尼日利亚。在土耳其。阿拉斯加。黎巴嫩。你以为我在游玩。好吧,我确实在游玩。但我也在找。我在听他们说。”
她还说了别的什么。她抬头看他,白粉末下她的脸显得很急切。一个鬼魂孩子,安德逊想着。这都是梦。马上他又想:不,她是真的。这是现实生活。
他们坐在木桌周围,收拾了早餐。两个白种男人,一个紧张的妇女,和一个不到三岁的身体赤裸的小女孩拿着一个奇怪的红发破布娃娃。她安静地坐在她母亲旁边。她的肚脐左侧长了一个不平坦的胎记,就如红酒溅的一样。她手中紧紧抓着娃娃,看着她母亲很快地将木瓜削成均匀的长条状。
“她的小男孩。她不停地哭泣。‘我要我的孩子,’她说道。”
“嗯,我们现在是走一步看一步,不是吗?”他的朋友露出了开朗的、略微狂热的笑容和一排不整齐的牙齿,就如那个娃娃一般不走寻常路。
安德逊在倒时差,并有三天没碰酒了。他戴的墨镜让所有事物都染上了一层厚重的黄色。他的注意力在他朋友身上,他朋友正在和一名女服务员调情,而她正将一碟凝脂奶油放在白色棉布上的司康饼旁边。她的脸有着完美的对称,正是理想中的脸庞。
“差不多有一年了。我们要她别再想了。我丈夫说去想前世的事情会带来坏运气。但是她仍然会说这些。”她露出悲伤的微笑,放下了刀并站了起来,仿佛在用手擦掉这些事情。
他脑中产生了一个又一个的联系,就像玻璃碎裂一样向外扩散。
现在也只能靠他的泰语了。
但是她微笑着摇摇头,从房间后面的一扇门退了出去。
“我们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里,”安德逊慢慢说道。他边说边理清思路。“我们会接那个女孩并带她去披集,看看她能认出什么。我明天五点三十分和你在大厅汇合。”
别的原因。
安德逊解开了衬衫纽扣,脱下了鞋袜。他需要感受到河水穿过他的脚趾,飞溅到脚踝上。他穿着敞开的衬衫和短袖站在船上,傍晚的夕阳照在头顶。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个孩子坐在桌边,轻抚着娃娃可笑的头发,不成调地轻哼着。安德逊向桌子对面倾下身。“盖。你母亲说你曾经住在披集。你能跟我说说吗?”
“一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和母亲说着话。一开始安斯利说的是泰语,后来为了安德逊改用英语交谈。
她做了个鬼脸。“米饭不好。”
他们来到了一个周围布满植物的被木桩支撑的小木屋。安斯利是怎么从码头附近的路边陈列着的一模一样的房子中认出这个特别的房子对安德逊来说是一个他懒得深究的谜题。一个老妇女在房子的阴影下扫地,小鸡们在她脚边低声鸣叫着。安斯利向她打招呼,他的头在双手上方鞠躬,露出了他头顶中间粉色头皮上的秃块。他们两人进行了一番交流。
“他不喜欢米饭吗?”
他应该在某处拐错了弯。
在葬礼前的守夜上(天主教,传统形式——安德逊当时就应该意识到那个寡妇会缓慢地将基金会里的资金吸走,正如吸尽她丈夫血管里的血一样。)安斯利的脸凝结成一副吃惊的表情,甚至连葬礼承办人都无法抹除。噢,我的朋友,他曾想着,看着那副被甲醛撑满的身体,脸上涂着妆容,被抬向了家族墓地——不是你想象中的葬礼,你逝去的身躯留在了峭壁上,在阳光下发着光。
“你的泰语讲得还不错,是吗?”安德逊问道。他现在才想到他们应该请个翻译随行的。
安斯利轻笑着却郑重地答应了。“好的。”
“盖一直都与众不同。”他的声音在翻译着,几乎是机械化的。“她不肯吃米饭。我们有时候会强迫她吃,但是她会哭着吐出来。”那位母亲苦着脸。“这是个问题。”先是她紧张单薄的声音,之后是安斯利低沉单调的声音。先是感情的抒发,之后是意思的表达。“我担心她会挨饿。”仿佛想起来了一样,她从破旧锡碗里拿起了一片木瓜递给她女儿。那个女孩左手抓着娃娃并伸手去接,仿佛在用钳子抓住木瓜条;安德逊看到她这只手上的三个手指是畸形的。就仿佛这些手指是在匆忙之中潦草地画出来的,缺少指甲和关节的精致。那个女孩看到他在盯着她的手指后将手缩成了拳头。安德逊移开了视线,为自己盯着看而感到羞愧。
安德逊坐了下来。他的喉咙很干;太阳已经晒伤了他鼻子、脸颊和脖子上的皮肤,而他知道晚点会更难受。当他闭上眼睛,他能看到没有形状的图案很快穿过一团过于明亮的橙色。那些图案合并成一张算不上脸的脸,而他让自己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我听说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那简直就是香提·戴维的再版,”安斯利在电话里说道,而安德逊在听到那个名字之后发出了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笑声。“当然我会支付你的旅费,从科学研究的角度。”
他还记得他大学时候的自己,当他和安斯利熬夜很晚讨论着香提·戴维的例子以及柏拉图和任何其他研究过死而复生理论的作者。从奥利金到亨利·福特,到巴顿将军和佛祖。他原以为他会将那些都放弃。死亡之后的意识存活:这是一个圣杯或白日梦,不符合一名科学家的才智。然而自那之后他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搜寻,记录J.B.莱茵的那些人在杜克用超感觉能力做什么,并且就思维与身体之间的联系开展了自己的研究与探索。精神上的压力会导致身体上的不适:这一点是确定的;但是为什么有些人会从创伤中恢复过来而有些人却饱受夜晚出汗和恐惧症的折磨?他很清楚遗传和环境的因素并不能解释所有事情。他不相信那仅仅只是运气的问题。他在找寻着别的原因。
“Kap khun kap,”安斯利说,双手合十地夸张模仿一个有礼貌的泰国人,又或者他已经成为了其中之一,安德逊并不知道。自从十年前大学毕业后他们只见过两次,而每一次他们对彼此都很失望。他们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安德逊在大学里迅速崛起,几年之内便有望成为精神科学院的主席,而安斯利选择了另一个方向,或者说(就安德逊来看)完全没有方向。安德逊会很惊讶地觉得他朋友在任何地方安定下来;大学之后他似乎一直在四处奔波,短暂地居住在高档酒店里,认识从内罗比到伊斯坦布尔等大城市的不同女性,他们看着女服务员举着银色托盘往回走穿过敞开的大门回到大厅。附近有一个弦乐四重奏乐团在弹奏“the surrey with the fringe on top”
“为什么不喜欢呢?”
“我是打算买某种瓷制的,但是这是他们仅有的了。这里的商店……”他摇了摇头。
“就把它当做一个善意的举动好了。相信我,她不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就变更她的故事的。起码我不这么认为。”安斯利凝视着他。“你在那只墨镜后面埋怨我,是吗?”
“这样。”安德逊翻了个白眼,将湿漉漉的脚放在了阳光下。
“看在老天的份上,兄弟,放轻松。吃块司康饼吧。”安斯利咬了跟手掌一样大的一大口司康饼,在白布上洒满了饼干屑。他头上红色头发的发际线过早地向后移了,而他的面容因为太多的日晒和泰国威士忌酒而变得粉红和模糊,变成了一副柔和、南瓜般的脸孔。也许他的脑子也变软弱了。
安斯利死了。研究所关门了,那些文档被送走了。现在只剩一件事要做,一个案例需要调查。他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完成它。
鲍勃·安斯利在看着他,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这是贿赂。”安德逊皱着眉说道。“那个女孩会说任何你想要她说的话。”
“你疯了吗?你不能把娃娃送给一个实验的主体啊。”(这就是它的意义吗?一个实验?)
如果他们能做到……如果他们能够证实那些案例……那么他们就能做出别人还无法做到的事——不是威廉·詹姆斯,不是斯坦福大学的约翰·埃德加·库弗,不是杜克大学的J.B.莱茵,莱茵在研究了多年超感觉力的实验室里开枪射死了自己。他们将会找到死亡之后意识存活的证据。
那个女孩再次伸向了木瓜碗,而这次她拿了她母亲留在那里的削皮刀。她用那只不健全的手拿起了刀。这两个成年人是如此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一开始他们没做出反应——他们没有从孩子手里拿走刀。他们看着她拿起娃娃,将它粗糙的布手指仔细地环在刀上,以一个专心的动作将刀准了自己的身体,在快要插入自己腹部之前停下了,刀尖擦着肚脐旁酒红色的胎记。
“去吧,”希拉当时说道。她的眼眶哭红了,向他表示控诉。
船夫调了一下发动机后船猛地在水面上飞掠而过,在他们身上溅起了水花。
“我又不是查尔斯·达尔文。最后发现我并不算任何领域的一个优秀科学家。我缺少……精确度。”
“不是现在。”
安斯利笑了。他抽了口烟并向外吐出长长的一缕烟雾。
他们等了很长时间,但是她什么也没说。窗外,已经看不见那头水牛了;晚霞之下整个金黄田地仿佛都燃烧了起来。往下看,小鸡在咯咯叫。
她伸向桌子上的那碗木瓜,拿了一片木瓜条,塞进了嘴里。
“我明白了。实在另外一个时间发生的。”
那条邋遢的狗成功渡过了河流;它正在泥泞的对岸向上爬着。它抖动着全身的狗毛,而孩子们尖叫着四处散去,避开在空中旋转闪亮的污水珠。
他最好的朋友,如今不在了;全部都不在了:研究所,他和安斯利以及安斯利的资金一起构建的大厦。而他们一起构建的时候是多么兴奋,当那是他们的领域以及案例层出不穷地出现,送他们去:泰国、斯里兰卡、黎巴嫩、印度,每一个案例都是全新而引人注目的。他们的旅行也很顺利,直到安斯利突然去世了,在希拉去世后六个月,他在弗吉尼亚州自己的土地资产上攀登一个山坡,他的心脏突然抽紧并停止跳动了,就像那样。
除非。
他等了片刻。
“Nueng。”
他们的船在河里打了个转,整座城市如同礼物一般引入眼帘:皇宫的金色佛塔,闪闪发光的红绿相间的寺庙屋顶。
直到那时安德逊才过去将刀从她畸形的小手中夺了过来。她让他拿走了刀。
“噢。”他能听到房里所有的声响:安斯利的声音,蜥蜴在天花板上疯狂爬行的抓板声,他极快的心跳声。“发生什么了?”
安德逊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那只狗仍然在试图游过河。它会顺利抵岸还是淹死呢?两个小孩在对岸为它打气加油,在泥巴里蹦蹦跳跳。这条支流的气味和茶水的花香在他鼻子里融合在一起。
“那个父亲正在田里劳作,”安斯利说,“他不想和我们讲话。”
沐浴在夕阳下的佛塔令人炫目,但是安德逊挪不开视线。他已经对明天迫不及待了。有太多工作等着他去开始着手。
所以他抓住了这次机会,这次喘息。他在把握机会。能够离开康涅狄格州他会感到解脱,随着即将来临的圣诞节和他愤怒的、悲痛欲绝的妻子。他完全没有告诉安斯利他的情况,并不想和他聊这些。
安斯利帮他翻译了。安德逊屏住呼吸。他们等待着。那个女孩没有理他们,自顾玩着娃娃;娃娃上空白的纽扣眼睛似乎也在嘲弄他们。
“并且她老是在哭。她说她想念她的宝宝。”
“不,听着,”安斯利迅速说道,而他紧张的语气使安德逊抬起头来。“你知道尼日利亚有个伊博镇么,那里的人会切掉他们死去小孩的小拇指,并让他在下一世轮回中如果能活得更久的话就回来。而当他们后来有了一个孩子并且那个孩子有一个残缺的小拇指时,这种事有时候确实会发生,他们会庆祝。还有特林吉特人——阿拉斯加州的特林吉特人——他们身边即将死去或者已经去世的人会托梦给他们,告诉他们自己将会投胎到哪个女性亲戚的体内。更别提德鲁士人了……”他双唇紧紧抿着烟,仿佛是从身体上克制自己继续说下去,之后又抽出了烟。“听着,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民间传说。但是确实是有案例的。”
那位妇女为他们摆出了一顿乡村盛宴:白米饭和咖喱鱼,虽然才早上十点钟,和用锡杯装的水,当安德逊抿了一口后,他确定那水会让他生病。他不能冒着会冒犯她的危险,所以他将食物装满了翻滚的胃里,金属的味道覆盖在他嘴上。窗外,一个男人在赶着一头水牛穿过一片金黄色的麦茬。阳光从窗户的板条间隙照射进来。
“他有名字吗?”
这是一个错误,安德逊想。这整个行程就是一个错误。几天之前他会在康涅狄格州,步履艰难地跨过雪地去实验室。他一直在研究作用在老鼠中枢神经系统上的电击创伤刺激后的短期和长期影响。他在实验的一个关键节骨眼上离开了。
他们两人也站了起来。“还有几个问题——”
她点点头。“在披集。”
在从他所住的康涅狄格州开车到弗吉尼亚州阿什夫镇的路上,安德逊被罚了两张超速单。他处在一种极其兴奋的状态下,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难以留神速度计或是导航上的显示。他看着挡风玻璃之外,想着这个新的美国病例,感觉他全部重新开始了。
她苦着脸,举起一只手指着这间朴素的房间。那个女孩看着他们,吃着木瓜,将手中松软的娃娃抓得更紧了一些。
他们爬上楼梯。一个简单的房间,打扫得很干净,板条做成的木质窗户对着收割的庄稼和蓝天。一个妇女正在将食物放进桌上破旧的锡碗里。她穿着和那个老妇女一样的明亮图案的布料,在胸膛正上方打结。她很可爱,安德逊想着,或者在不久前曾经很可爱;焦虑似乎攫住了她的美貌。当她对他们微笑时,黑色眼睛中弥漫着担忧之情,她深红色的嘴唇微张,露出了明亮的红色牙齿。
“然后你听到了一些东西?”
“案例?”安德逊试图彻底弄清安斯利在说什么。话中有话。“能够证实的案例?”
安德逊向盖走去,在她椅子旁蹲下来。在那白色粉末涂成的圆圈之下,她有着她母亲高高的颧骨和担忧的双眼。他自在地坐在地上,双腿交叉。很长一段时间里,十五分钟的样子,他仅仅只是坐在她旁边。盖向他展示着娃娃,他笑了。他们开始安静地玩耍。她喂了娃娃后将娃娃递给他喂。
安德逊从他热切的表情移开了视线。
“真是一个漂亮的宝宝。”安德逊的声音很轻柔,带着赞赏之意。他学着安斯利上下起伏的泰语腔调,就如纸飞机蹒跚地起飞后又落下来,错过了要点。谁知道他说的正确与否?
那位母亲用极低的声音讲话,以至于安德逊很惊讶安斯利甚至能听到并翻译出来。
“我原以为这是一次认真的努力,”他缓慢地说。空气中的抱怨之意仿佛来自一个孩子的。
安斯利孩子气的热情在这次长途旅行中让他想起了他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激情并有可能再次寻回,如果他能抓住机会;在任何情况下这也许会是一次逃离,一次喘息,每一夜他在酒杯底找寻的东西。
他努力将在泰国的场景和声音甩出大脑。他感到他朋友就在身边,仿佛他刚刚离开。
“很乖的宝宝,”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她温柔地捏了捏娃娃画上去的鼻子。
“那么我想到此为止了吧,”安斯利说。
小船滑行经过了带有码头的棚户,靠河边的小灵屋,供灵魂栖息安歇的微型神殿;经过了女用澡池,孩子们在污浊的河水里游泳。
“看看我买了什么。”安斯利挑了挑姜色眉毛,拿起了脚边的一个纸袋子,拿出了一个带有装饰的东西并放在桌上。它靠着银色茶壶往下滑,双腿在白色亚麻布上展开:大红色的纱线头发,条纹腿,红色圆圈充当了脸颊。
当他几个小时之后醒来之时,肺里的空气变得又热又厚重,而头顶一片炎炎烈日。他意识到他梦见了那个婴儿。在梦里欧文是完整的,一个有着和希拉一样蓝眼睛的美丽小孩,在悲伤地凝视着他。那个婴儿坐起来并向他伸出手,宛如他本该长成的男孩模样。
泰国。1977年。那条河。
“你们好。”她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移动。
他想起了阿朱那,乞求着印度真神克利须那神向他展示现实:“现实,是一千个太阳同时放射光芒。”他想起了赫拉克利特:一个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因为那不再是相同的河流,而他也不再是相同的人。他想起了警察和验尸官关于那个披集邮差的报告,那个邮差向他妻子的左腹插入一把刀,杀了她并砍下了她右手做保护动作的三个手指,只因为她把 烧糊了。
“足够用了。”
“重新计算。”
她咯咯地笑着。“是一个男孩。”
安德逊摘下了墨镜并用肉眼朝自己的洁白手指眨了眨。“我只是觉得你要的是一个科学的评估。所以你才带我来这里的?”
导航说这句话说了多少次了?他在哪里?
那个女孩在听她母亲说话。她就像田里的一只兔子,竖起耳朵听着。
安斯利向那个孩子走去。“带了点东西给你。”他从包里拿出娃娃,而她不慌不忙地接了过来。她伸出去的手握住了娃娃一会儿,之后将娃娃抱在了怀里。
“牛奶。”
他们看着她模糊的身影在一台低矮的碳炉里搅动着什么。
为什么?没有清晰的原因,一个婴儿以欧文的方式出生了,而其他婴儿完美地出生了。这里面能有什么意义:什么科学?难道真的只是简单的运气不好,一次不幸的染色体变异?为什么这个孩子出生下来是这样,完全没有遗传指示或环境因素?
在医院里,在希拉醒来之前,他曾轻握着他残缺的孩子的小手,仔细看着那张糟糕却无辜的脸,直到他不忍继续看,甚至以后再看一眼。他直接走出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穿过走廊来到产科病房,隔着窗户看到其他婴儿在睡觉或闹腾,他们的身体是健康的粉色。
安德逊感到自己的心跳快了一些。而他的思维仍然保持理智。“她说这样的话有多久了?”
那位母亲停下削木瓜并说出了一连串的话。安斯利几乎跟不上她的语速。“我女儿说上次她住在披集一所更大的房子里。屋顶是金属做的。她说我们的房子一点都不好。太小了。她说的对。我们很穷。”
“嗯?是什么?她说了什么?”
安斯利听起来很受伤。“当我要你过来的时候,如果我记得的是对的话,你并没有很抗拒啊。”
“大部分都是耳语。在深夜喝点葡萄酒,沐浴着乡村月光听来拜访的人类学家说的故事……有些女士惊人的标致,你知道的,以一种玛格丽特.米德般的性感方式。”
“噢。当你长大之后。你是住在另外一个房子里吗?”
“发生了一件跟米饭有关的糟糕事?”
“糟糕的事。”
出现了片刻停顿。
他清晰地记得他的第一个病例,仿佛就如昨天发生的一般。
“当我长大之后。”
他和希拉在不同的地狱里,几乎不同对方讲话。他熬过了他的日子,研究他的老鼠,记下该记的结果,喝了更多不该喝的酒;但是在大部分日子里,感觉自己不比他研究的寄生虫要好上多少。实际上,那些老鼠都更有朝气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