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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的力量 作者:周国平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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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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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T拍片的结果是,左侧颧骨一处骨折,颧弓二处骨折,有移位,建议手术。我住进北京大学口腔医院,在那里做了手术。

午夜的北京。空旷的街道上,灯光暗淡,车辆和行人稀少。

话题一涉及命运,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当然会有无数复杂的因果关系导致它的发生,但是,对于这种复杂关系,我是弄不清并且不想去弄清的。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也许会是命运图谱中的神秘符号从而影响到今后,但是,对于这种神秘关系,我也是弄不清并且不想去弄清的。我的认识仅限于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情况还不算太坏,那么,就让我带着这件事情的小小后果——比如说脸上的疤痕——好好地活吧。是的,即使脸上有疤痕,活着仍是美好的。

事故发生时,我手里仍握着手机,居然没有掉,已经沾满了血污。我一手捂住一直在流血的左脸颊,一手持手机与妻子通话,报告发生的事情和我现在的位置,让她赶紧来这边。妻子到达后,要和小伙子论理,我说别说了,让他走吧,我们赶快去医院。

事后许多次回想事故发生的那个时刻,我发现自己是幸运的。可以断定,我是被那辆电动车的金属把手撞击的。如果被撞击的部位往下一点儿,口腔里的众牙齿就会遭殃,从而留下长久得多的痛苦和麻烦。如果往上一点儿,左眼失明几乎是必然的。如果再往上一点儿,被撞击的是头颅,恐怕就性命不保了。事实上,每天在车祸中丧生的人还少吗?

我出差刚回,下了民航大巴,朝前走去,一路和妻子用手机通话。她开车来接我,前方是一条宽阔的横马路,我们约定,她在对面的路口等我。正是绿灯,我开始过马路,左方停车线外有一辆汽车打着强灯,十分晃眼,强光下看不见马路上有别的车影。刚走几步,就发生了意外。

主刀医生是一位中年男士,憨厚,斯文,有些腼腆。凑巧的是,他喜欢我的书,我觉得太有缘了。一般是切开头皮做这种手术的,以避免脸上留疤痕,整容就是这样做的,我听了觉得恐怖。鉴于我脸上已有伤口,医生决定采用不同的方案,把已缝合的伤口切开,通过这个口子操作,复位断骨并用钛板固定。我感谢脸上的伤口,它帮我躲过了切头皮的恐怖情景。

所以,相比之下,颧骨创伤,脸颊留疤,破相,就都算不了什么了。

北京口腔医院急诊室。一个年轻的男医生为我处置伤口,打麻药,缝针,完成之后,我问缝了几针,他说伤口很深,里面5针,外面11针,一共16针。他叮嘱我明天来医院拍片,颧骨很可能骨折,要做手术。

2013年10月

离开前,医生问那个肇事者呢,我说我让他走了,医生很惊讶。我解释说,第一他治不了我的伤,第二我无意让他出医疗费,所以把他带来无意义。加上一句:他在旁边,我看着还心烦呢。医生说你真宽容。

朋友们也一致认为,这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还有的朋友断定说,这是小灾去大灾。

我出院了,真好,迎接我的是灿烂的阳光。

我在微博上发布了事故消息,网友们十分关心,纷纷慰问,阅读逾千万,转载逾万,留言近九千。对于我放走肇事者,多数人夸我宽容,少数人责我纵容。我说一说我的真实心理吧,事情无关乎境界,我只是比较理智罢了。受伤之后,我头脑非常清醒,明白当时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就是立即去医院止住血,控制住可能的危险,为此必须排除任何干扰。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受伤的程度,哪怕严重得多,甚至有生命危险,把肇事者带在身边有何用,追究其责任又有何意义?即使他不是农民工,有赔偿能力,我的态度依然,就是不纠缠。吃多大的亏,我也不愿与人纠缠,这几乎成了我的一个本能,这个本能在危急时刻下达了明确而断然的命令。

至于责备我纵容肇事者,未让其吸取应有的教训,我想说的是:对不起,在救自己性命要紧的关头,就恕我不承担这个教育使命了吧。电动车的乱象有目共睹,我也深恶痛疾,但须由政府部门下力气治理,不是我这个受害者教育一下某个肇事者就能够改善的。具体到这个肇事者,我相信他是好人,而一个好人的良心是无须强迫就会发生作用的。

那是一瞬间的事,我突然感觉到脸部遭到猛烈的撞击,立即倒地了。我本能地捂住脸,血流不止,两只手全是血。眼镜掉了,眼前一片模糊,但仍能察知身旁有一辆翻倒的电动车,一个人影站在车边,我知道自己是被这辆电动车撞了。它显然从左方疾驶而来,撞上我后紧急刹车。我对那人说,请帮我找一下眼镜。那人找到了眼镜,递给我,我戴上,站起来,看清他是一个小伙子。他一脸惊慌,不停地问我怎么样,我说我们先去马路边上吧。退回路边,路灯下看他,农民工的模样。他穿着黑色衣服,电动车也是黑色的,在黑夜里闯红灯悄无声息地冲过来,难怪我这个深度近视眼毫不觉察了。他是个老实人,四周无人,他并不跑掉,仍是一脸惊慌,不停地问我怎么样。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就一点不恨他了,甚至生出了一种共患难的怪异感觉。我告诉他,我妻子会开车过来,等她到了再说。

今年以来,这个肉体老出毛病,受了许多罪。前些日子做胃镜检查,让我决定是否选择无痛,所谓无痛就是全麻,我忽然意识到,是时候了,应该练习忍受肉体痛苦的能力了,就选择了有痛。人到老年——我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病痛会逐渐增多,这个年龄的一个任务就是学习忍受肉体痛苦,把它当作客观之物接受。这实际上是在有意识地和肉体拉开距离,从而变得精神化。我相信,人生最后一个阶段的主要使命是精神化,让灵魂上升到肉体之上,淡然于肉体的遭遇,为诀别肉体做好准备。

我当然还知道,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一切美好都是暂时的。但是,我决定搁置这类形而上的思考,逗留在当下的美好之中。

手术是在全麻下进行的,持续一个半小时,很顺利,醒来一身轻松。生平第一回全麻,预警的种种副作用在我身上并未出现,我甚感满意。接下来就是静养了,慢慢等待伤口愈合、体力恢复。脸上留疤痕想来是免不掉的了,凡免不掉的事,就平静地接受吧。妻子端详我的伤口,调侃说:以后要不酷也难。我说:文弱书生也能酷,难得。一位女友安慰说:男人不靠外貌,靠精神。我说:是啊,以后只好全靠精神了。我对自己说:这是上帝给了我一个机会,要我进一步超脱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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