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农把酒杯放下,挠了挠头皮,然后站起身来。
既然话题扯到了加莫尼,弗农就讲了当天上午他跟乔治·莱恩的两次交谈。这本该正对克利夫的口味,可他对于照片和禁令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好奇,像是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事情刚一讲完他就站起身来,重新把酒满上,预示着要改变话题的沉默相当沉重。克利夫把酒杯放下,一直走到工作室的尽里头,然后又踱回来,轻柔地按摩着左手的手掌。
“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他欲言又止。弗农啜着酒,等他的下文。
“是该这样。多谢你特意过来。”
“正是,我正尽可能不挡任何人的道儿。”
克利夫点了点头。弗农朝门口走去,走下楼梯。在门厅里他们俩再度拥抱。克利夫打开大门,弗农迈步走进户外的夜晚。
克利夫拖着步子走开了,被弗农的目光弄得有点仓皇失措,弗农举着酒杯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就像是酒喝到一半被原地冻住了一样。克利夫大声清了清嗓子。
“这个要求是够奇怪的,我也知道。在这个国家里这还是违法的,而且我也不想置你老兄于法律的对立面,当然这是在假设你会答应我的请求的情况下。不过果真到了那一步,还是有办法,也有地方可以付诸实施的,我求你能把我弄上飞机,运到那里。这个责任非同小可,我只能求助于你老兄这样的密友。需要强调的一点是,我并非是在恐慌之类的状态下说这些话的,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
到了八十年代早期,这儿成了一位年轻、富有的作曲家的家——那时候他已经为戴夫·斯皮勒红极一时的影片《月亮上的圣诞节》谱写了音乐。于是克利夫在志得意满之时就会觉得,有某种特别的尊贵,似乎正从阴沉沉的挑高天花板上降落到巨大臃肿的沙发,以及所有那些在洛茨路购买的既算不得垃圾也称不上古董的家什上。等到有一位精力充沛的女管家开始专司维持秩序的时候,这种俨然的感觉也就愈发俨乎其然了。那些还算不得垃圾的家什蒙了尘或是抛了光,开始显得像是真古董了。最后一批房客星散之后,这幢宅子里的寂静也就如手工打磨般精细了。也就几年的时间,克利夫就经历了两场闪电般的婚姻,既没留下子嗣,简直就像是毫发无损。曾跟他有过密切交往的女性全都住到了国外。现在交往的苏茜·马塞兰住在纽约,即便是回来也从来待不长。岁月的流逝与所有的成功收窄了他的生活,使他只为更高的目标而活;他正变得不再那么热情洋溢,反而对他的隐私谨小慎微。目前,还从未有传记作家和摄影师受邀进入这幢宅子,而克利夫利用朋友相聚、情人幽会或者大开派对的间隙就能灵感突发写出一个大胆开头、甚至一首完整歌曲的日子也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敞开大门大宴宾客的时代永远不再了。
莫莉过去常说,她最喜欢克利夫那所宅子的地方就在于他在里面住了那么长时间。早在一九七〇年,他的大多数同龄人都还在租借屋里暂时栖身,就连购买第一套半地下室的单元也还要再等上几年,克利夫却从他一位富有却没有子嗣的伯父手里继承下一幢巨大的拉毛灰泥粉饰的别墅,别墅的三四层还特意打通了一个两层高的艺术家工作室,工作室巨大的弓形窗户朝北俯瞰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斜屋顶。为了跟时代潮流和自己的青春年少保持一致——他才刚满二十一岁——他把外墙漆成了紫色,室内塞满了他的朋友,大都是音乐家。颇曾有些名流在这儿过往,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在这儿待了一个星期。吉米·亨德里克斯待了一晚,而且可能就是此君引发了那场烧毁楼梯栏杆的小火灾。七十年代渐渐逝去,这幢宅子也安静了下来。朋友们仍旧会留下过夜,不过最多待上个一晚两晚,而且再也没有人睡地板了。拉毛灰泥的粉饰又回复了奶油色,弗农在那儿当了一年的房客,莫莉待了一个夏天,一架三角钢琴抬进了画室,书架也打制了起来,东方地毯盖上了经纬毕露的旧地毡,好多件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具搬了进来。除了几张旧床垫以外,极少再有什么东西被搬出去,这一点肯定也是莫莉喜欢看到的,因为这个宅子就是一种成年生活的历史,它记载了趣味的变迁、激情的消减和财富的累积。伍尔沃思出品的最早一批餐具仍旧跟真正的古董银器摆放在同一个厨房抽斗里。英国和丹麦印象主义画家们的油画,跟克利夫早期几次非凡成功以及著名摇滚音乐会的褪色海报不分彼此地悬挂在一起——披头士在谢伊体育场、鲍勃·迪伦在怀特岛、滚石在阿尔塔蒙特的盛大演出,有些海报比那些油画还值钱。
两个人都意识到,这个请求的性质、它所具有的亲密性以及对于他们之间友谊的自觉反映,已然暂时造成了一种让人挺不舒服的感情用事的亲近感,对此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在分手时不要再多说什么。弗农快步走到街上想叫辆出租车,克利夫则回到楼上,回到他的钢琴旁。
“外相当真说了‘滚你娘的’?”弗农问,“这倒可以用在日志里。”
克利夫打开大门的时候,弗农并未看出他脸上有什么忧虑或是危机的直观表情。两位朋友在门厅相互拥抱。
不过,弗农仍旧乐于来访,因为他自己的成长过程就有很多是在这里经历的,他对这里的记忆也都是甜蜜的:众多女友,各种毒品,狂欢之夜,还有在宅子后面的一个小卧室里通宵达旦地工作。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打字机和复写纸的时代。即便是现在,当他步出出租车,登上大门的阶梯时,他再度体验到,虽说只是似是而非地体验到一种现如今已经再也无从体验到的感觉,一种真诚的期望,一种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感觉。
他们俩一道把扶手椅上的书和纸张清理了一下,然后端着香槟坐下来促膝闲谈。克利夫把他在莫莉的葬礼上跟加莫尼的遭遇告诉了弗农。
“唔,事情是这样,我刚刚也受了一点小惊吓……”说到这里他提高了下嗓音,意思是弗农无需对此表示关切,“也许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知道,就是那种大半夜吓得你冒汗,可到了大白天又显得荒唐可笑的念头。我想谈的不是这个。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事,不过我现在就提出我的请求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就假设我确实已经身患重病,就像莫莉那样,我开始走下坡路,开始犯下各种严重的错误,就比如判断失误啦,连各种东西叫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忘了我是谁,就是这类的状况。我想确保到时候有人能帮我做个了断……我是说,帮我结束生命。特别是如果我真到了自己都无法做出决定,或者无法实施我的决定的地步。所以,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想请求你,我相交最久的老友,如果真到了你觉得该走那一步的时候,你能帮我做个了断。就像如果我们能做得到的话,我们会帮助莫莉一样……”
克利夫取来酒瓶和两个杯子,弗农跟着他上了楼。宅子里有一种关门闭户的气氛,他猜想克利夫已经有一两天足不出户了。半掩的门后显出卧室的一团凌乱,他在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会把女管家关在门外。工作室的状态更加强了这种印象。草稿纸铺满了地板,脏盘子、杯子和红酒杯散落在钢琴、键盘和迷笛电脑周围,克利夫有时候利用它来完成管弦乐编曲。空气让人觉得闷气而又潮湿,仿佛已经被反复呼吸过很多次。
然后,由于弗农仍旧悄没声地坐着,不错眼地盯着,他又多少有些尴尬地加了一句:“喏,就是这么回事。”
“你不想谈谈你受的那点小惊吓吧?”
“冰箱里有香槟。”
“对不起,太乱了。”
“绝对不想。”
弗农瞥了一眼手表,和乔治的约会要迟到了。他说:“喏,你瞧,你要我做的事可是非同小可,这可得考虑考虑。”
“我一直在想莫莉的情况,”他终于开口道,“她死的那种方式,死亡的神速,她的无助,她是多么不想以那种方式死去……就是我们之前一直谈论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