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可是在帮你一个大忙呢,这种猛料《世界新闻》可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哦!”
“显而易见,有些医生是在利用安乐死的法律以谋求……”
弗农道:“我已经看到那份嘉宾名单了,有不少大人物。万一出了错,我们可付不起打官司的开销。”
弗兰克·迪本,国际版的副编,做了解释,也许语气上带上了一丝嘲弄。“噢,你瞧,弗农,这次展览是一次范例,代表了我们对于早期波斯帝国影响的理解上有了一种根本性的转变……”
他浏览了一遍日程安排。在“国际”版里,迪本正在写一篇“加莫尼在华盛顿大获全胜”的报道。这篇报道需要写得深表怀疑,或者干脆充满敌意。要是果真大获全胜的话,它也就不会出现在头版之上了。“国内”版里,历经波折之后,科学编辑终于写出了有关威尔士某所大学搞的反重力机的文章。这是个能引起关注的话题,弗农一直在追着要这篇报道,本来还指望这是个你可以绑在鞋底上的小玩意儿,谁知这玩意儿实际上竟然重达四吨,需要九百万伏特的电压驱动,而且仍然运转不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得登,就放在头版的报屁股上算了。“国内”版里还有一篇叫《钢琴四重奏》——一位钢琴家生了四胞胎。他的副手,再加上特写部以及国内部的全体编辑,正为了这篇报道跟他争执不休,打着现实主义的幌子吹毛求疵。他们说,现如今四个哪里够呀,而且谁都没听说过那位母亲是何许人也,根本就谈不上漂亮,而且还不乐意接受采访。弗农已经将这些意见驳回了。上月的平均发行量比前月下降了七千份,《大法官报》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仍在考虑是否刊登一篇连体双胞胎的稿子:这对双胞胎屁股连在一起,其中一位的心脏太弱,所以不能被分开,他们在当地的政府谋得了一份差事。“我们如果还想拯救这份报纸,”弗农喜欢在上午的编辑会议上这么说,“你们就都得准备好把手弄脏。”大家都点点头,又没有一个人真正同意。在那些老家伙——那帮“语法学家”看来,《大法官报》的兴衰全系于其智识上的德行。这种观点让他们倍觉安心,因为报社里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除了弗农的几位前任主编——被解雇过。
“我这会儿相当忙。”弗农道。
在上午一次难得的间隙当中,一个念头突然袭上弗农·哈利戴心头:他可能并不存在。足有连续三十秒钟的时间,他不受打搅地坐在办公桌前,手指轻敲着脑袋,忧心忡忡。自从两小时前来到《大法官报》社,他已经跟四十个人分别进行了认真的交谈。而且不止是交谈,在所有的交流当中,除了两次以外,他还都已经拍了板、排了序、授了权、选了定,或者起码提供了意见,而他的意见又是注定要被当作命令来执行的。可是,一言九鼎的权力操控却并未像平常那样锐化了他的自我感觉;相反,弗农竟然觉得他自己被无限地稀释了;他不过成为了所有那些听他发号施令的人的总合,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一无所剩了。当他在孤独中想到一个主意时,却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跟他分享。他的坐椅上空空如也,他在整幢大楼里整个地消失不见了,他既不在七楼的本地新闻部——他本来是到那里去进行干预,以免一个工龄很长却不会拼写的文字编辑遭到解雇的;他也不在地下停车场排忧解难——停车位的分配已经导致高级职员们公开开战,一位主编助理几乎要因此而辞职不干了。弗农的坐椅上空空如也是因为他正在耶路撒冷,正在下议院,正在开普敦和马尼拉,他就像尘埃一样散布于全球各地;他正在上电视、上广播,在跟某位主教共进晚餐,在针对石油产业发表演说,或是跟欧盟的专家们进行研讨。一天当中,当他难得短暂地独处片刻时,有一道光也就此熄灭。就连继起的黑暗都没有罩住特别的某个人,或者为特别的某个人带来不便。他都不能肯定地说,缺席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然后是体育版编辑陈述,弗农最近以牺牲艺术和图书版为代价把体育版扩大了一倍篇幅。再就轮到莱蒂斯·奥哈拉了,她是特写版的编辑。
“我需要知道我们是否继续报道威尔士的儿童福利院。”
“什么样的东西?”
这个时候,会议室里就只有一把椅子没人坐了,弗农一坐下来,大家的闲谈也就平静下来。他摸了摸脑袋的一侧。现在,他又跟大家在一起,又回到他的工作当中了,他内心的那种缺失感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昨天的报纸铺展在他面前,他面对几乎是鸦雀无声的大家问道:“这篇讲环境的社论是谁审订的?”
莱蒂斯面沉似水,“明显有咬痕,两张脸上都有。”
弗农背转身去,记起了他是如何在葬礼上对莱恩避而不见的。“乔治。葬礼的场景真是感人至深。我正要给你写几句……”
是莱蒂斯——“我们连张照片都没有。”
格兰特·麦克唐纳是副主编,坐在弗农旁边,此时委婉地插言道:“事情的原委是朱莉未能从罗马把稿子发过来,他们不得不把空白给填……”
“帕特·雷德帕斯。”
“在这篇文章中,‘充满希望地’并非是个句子副词,也永远不可能是,尤其是在一篇要命的社论里面。还有‘谁都没有’……”他拖长了声音以造成戏剧性效果,同时假装在浏览那篇文章,“‘谁都没有’通常接一个单数动词。这两样大家都该没有什么异议吧?”
“哦是呀,”弗兰克同意道,他把语气放委婉,掩藏因为那条安卡拉的新闻被毙掉他感到的愤怒,“所有这些你在你的社论中都已经说过了,弗农。但问题的要点并不在我们是否同意这桩交易,而在于它本身是不是有价值。”
迪本勇敢地捍卫道:“咱们这篇更加有趣。”
“又来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先到的各版编辑和副编们正鱼贯而入的时候,琼从门口朝他挥手,示意他接个电话。想必非常重要,因为她正用口型比划出一个名字来。乔治·莱恩,她用唇语告诉他。
“照片。”
“是呀是呀。冒出来样东西。我想你该看看。”
他要是在餐厅里把他的几个高级职员拉到一边,将他的情形跟他们推心置腹的话,他一定会对他们的漠不关心惊诧莫名。众所周知,他是个没什么棱角的人,既没什么缺点也没什么美德,在大家眼里是个可有可无的主儿。在他的专业领域,弗农因为他的无足轻重而受到推崇。他竟然能坐上《大法官报》的主编宝座,在新闻界委实算得上奇迹一桩,在伦敦城里的酒吧当中一直都是大家嚼舌头的话题,怎么夸张都不为过。想当年,他曾连续为两任很有才华的主编担当副手,不温不火又尽职尽责,已经显示出既不会树敌也不会拉帮结伙的本能的天赋。驻华盛顿的记者病倒以后,弗农受命接替其职位。上任的第三个月,在为德国大使举行的一次宴会上,有位国会议员误将弗农认作了《华盛顿邮报》的撰稿人,向他透露了总统的一桩有失检点的行为——花纳税人的钱给自己做了个发根植入术。大家普遍认为,这桩在美国国内政坛沸沸扬扬闹腾了差不多一个礼拜的“头顶门”事件,就是由弗农·哈利戴在《大法官报》踢爆的。
“很好,到时候见吧!”乔治气鼓鼓地把电话给挂了。
弗农琢磨着他是不是可以就此把弗兰克开掉。他这是在干吗呢,还戴着一个耳环?
莱蒂斯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描述她写的一篇调查报道,是她受命追踪荷兰的一起医疗丑闻的结果。
弗农打断了她,“我想在周五的报上登那篇连体双胞胎的稿子。”
眼下,他坐在办公桌前,小心翼翼地按摩着自己的头皮。最近,他已经意识到,他正学着跟自己的非存在状态和平共处呢。他不能老是在哀悼某种他已经不怎么记得的东西的流逝吧——而这种东西就是他自己。这一切都是一种糟心的忧虑,不过也就持续个几天,而眼下已经表现为一种身体的症状,涉及他整个的右半侧脑袋。不知怎的将颅骨和大脑都包括在内了,这种感觉实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或者,那可能是一种感觉的突然中断,由于来得太过频繁又过于熟悉,以至于他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正如一种声音,你只有在它停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它刚刚还在。他很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前天晚上,他吃完晚饭站起来的那一瞬。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还在,持续不断又难以言传,不是冰冷,也不是憋闷或者轻飘飘的,而是兼而有之。也许最适合描述这种感觉的那个字眼就是死,他的右半脑已经死了。他认识的人当中已经有那么多已经死去,所以在他目前这种分裂的状态下,他可以开始以平常心态来考虑自己人生的收场——一小阵乱哄哄的埋葬或是火化,一小抹悲伤用来陪葬,然后生活仍在继续,他被彻底遗忘。也许他已经死了。或者,他再次强烈地感觉到,也许他需要的无非是拿把中等大小的锤子在他脑袋一侧猛敲两下。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有一把金属尺子,是接连第四任未能扭转《大法官报》销量下滑的主编莫比留下来的。弗农·哈利戴正努力避免成为第五任。他已经把那把尺子举到右耳上方几英寸的地方,此时有人在他开着的门上敲了一下,他的秘书琼走了进来,他于是不得不把那下敲击转变为沉思状态下的轻挠。
“你能叫个人送过来吗?”
“你错了,这会让人倒尽胃口,就连《泰晤士报文学增刊》都不会登!”
让大家都高兴了一下之后,他马上加紧步伐。他极少数的创新之一,或许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的创新,就是将每天的例会时间从四十分钟压缩到一刻钟,方法其实很简单,有几项强制性规定:事后诸葛亮的话不许超过五分钟——事情已然过去了,多说也无益;不许讲笑话,而且尤其是不许讲所谓的奇闻轶事;他不讲,所以大家也都不能讲了。他转向国际版,眉头一皱,“安卡拉举行陶器碎片展?这也算条新闻?而且长达八百个单词?我真是搞不懂了,弗兰克。”
“哦上帝!”弗农叫道,“你没看出来?这些都可以写进报道里啊。他们闹翻了,这可是大家最想知道的——他们如何解决争端?”
“绝对不成,弗农。这可是劲爆非常呀。你不能现在过来?”
呻吟声四起,可是谁会头一个跳起来反对呢?
大家进而讨论当天的日程安排。各版的编辑轮番概述一下他们手上都有哪些报道,轮到弗兰克的时候,他极力想把他写的加莫尼的报道推上头版头条。
弗农听他把话讲完,而后道:“他本来应该去布鲁塞尔的时候却跑去了华盛顿,背着德国人直接跟美国人做成了笔交易。短期的蝇头小利,只会带来长期的灾难。他做内政大臣时就糟糕透顶,到了外交部更是变本加厉了,他要是当上了首相就会成为咱们大家的祸根——这事儿倒是越来越有谱了。”
“美联社有什么新闻吗?”
“晚上九点以后,我抽个时间过去吧。”
“说得没错,”弗农热忱地说,“我们在欧洲,美国人希望我们待在欧洲,英美之间所谓的特殊关系已经成为历史,这桩交易没有任何价值。这篇报道还是放在内页吧。与此同时,我们要继续让加莫尼难受。”
国内版的编辑杰里米·鲍尔道:“我们上个星期通过话,当时说没问题,可是他昨天又打来电话——我是说另外那一半,另外那个脑袋,他不想接受采访,也不想让人拍照。”
而与此同时,伦敦大本营里,一位很有才华的主编在跟爱管闲事的董事会的血腥战斗中败下阵来。弗农的回国正好赶上报社所有权利益突然间的重新调整。泰坦神们被推下了神座,舞台上遍布这些巨灵的断肢残骸。杰克·莫比这个董事会自己的禄虫胥吏,也未能成功地将这份年高德劭的严肃大报推广至低端市场。除了弗农,再没有旁人可堪重任了。
“她得了丙肝。”
“破瓦罐代表的范例转变可不是什么新闻了,弗兰克。”
弗农感受到了会议桌上的普遍赞同,这正是那些语法学家们乐意倾听的事儿,他们会一起眼看着这份报纸带着其语法上的纯净走进坟墓。
弗农对乔治·莱恩的鄙视并非都跟莫莉有关。莱恩拥有《大法官报》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而且为报社的重组投了钱,那次重组的标志就是杰克·莫比的下台和弗农的擢升。乔治认为弗农欠了他的情。再有就是乔治对报业的操作一无所知,所以他才会以为一位全国性日报的主编可以在上午十一点半的时候横穿整个伦敦,溜达到他住的荷兰公园。
“太棒了!”弗农大叫,“还没人写到过这一点呢。星期五,拜托,第三版!好了,现在继续。莱蒂斯,第八版的这个象棋副刊,老实说,我还没有被你说服。”
“那今天下午就派个人去米德尔斯布勒跑一趟。”见大家都沉着脸一言不发,弗农于是继续道,“瞧,这对连体双胞胎在当地卫生部门的一个科室工作,叫做未来计划科——这可真是低能儿的梦想。”
这种缺席感自从莫莉的葬礼之后更其明显了,这种感觉已经侵蚀入他体内。昨天夜里,他在熟睡的妻子身边醒来,必须得摸着自己的脸才能让自己放心,他仍旧还是个有形的实体。
“今天的日程安排。二十分钟后开会。”她撕下一张日程表递给他,出去前把其余的放在了会议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