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乔治道,引他走进起居室。
莱恩亲自打开了他荷兰公园豪宅的大门。
一把椅子上放了个巨大的棕色信封,乔治伸手去拿时,弗农还来得及四下打量一番。感觉上就像她随时都会走进来。有一本讲意大利园林的书,封面朝下扔在地板上,一张矮桌上有三只红酒杯,每只酒杯里面都生出了灰绿色的霉菌,没准儿他本人就从其中一只杯子里喝过酒。他竭力回想他最后一次来访时的情形,可是当时的情形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们曾有过长时间的交谈,谈的是她害怕、她抗拒搬到主楼的卧室,因为她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别想回头了,还有一个选择是去私人疗养院。弗农和她所有的朋友都劝她还是留在荷兰公园,相信熟悉的生活环境会对她更有好处。他们真是大错而特错了——哪怕是在最严格的医疗机构的管理下,她也能比在乔治的看护下拥有更多的自由。
在半明半暗间,在乔治摸索电灯开关的那几秒钟内,弗农第一次体会到了莫莉的死给他带来的名副其实的影响——那就是她已经不在了的简单事实。是那些他已然开始遗忘的熟悉的味道使他认识到了这一点——她的香水,她的香烟,她养在卧室里如今已经干枯的鲜花,咖啡豆,以及洗熨过的衣服发出的烘烤面包一般的暖气。他曾经事无巨细地谈论过她,他也曾念起过她,可那只不过是在他繁忙工作的间隙,或者即将蒙眬入睡的时刻,直到现在,他还从未真正从内心深处想念她,也从未感受到他因再也看不到她的容颜、听不到她的话语而带来的伤痛。她曾是他的朋友,也许是他曾经有过的最亲密的知己,而现在她已经不在了。他意识到以他现在的心情他很容易在乔治面前出乖露丑,即便是现在,他眼睛望去的乔治的轮廓已然开始模糊了。那种特别的孤凄感伤,凝聚成为脸皮下面、口腔顶上的一种痛苦的收缩压迫感,自从童年,从上私立小学以来他这还是头一次体会到。是宛如乡愁般对莫莉的思念。他将一声自怜自伤的感叹隐藏在深思熟虑的高声咳嗽当中。
弗农觉得乔治是在扮演报业大亨的角色,召唤他的编辑前来听命,因此拒不道歉,甚至拒不答话,跟着主人穿过一个明亮的门厅进入起居室。幸运的是,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使弗农想起莫莉。房间的装饰,照莫莉的一次描述,是白金汉宫的风格:厚厚的芥末黄地毯,巨大的灰粉色沙发和扶手椅,上面还有提花葡萄藤和涡卷形装饰图案,几幅描绘草地上的赛马的暗棕色油画,还有弗拉戈纳尔的复制品,镶在巨大镀金画框里的田园淑女在荡秋千。喷过漆的黄铜灯具将这整个豪华而又空荡荡的地方照得过于明亮。乔治来到那座饰有巨大角砾岩形状大理石边缘的、具有炭火效果的煤气壁炉前,然后转过身来。
“呸!”
弗农想促他快点言归正传,“我们星期五已经弄到了一个好故事:一对连体双胞胎在地方政府供职……”
“乔治,”他最后说道,“我需要非常慎重地考虑考虑。”
为了使报纸的发行量不再下滑,其办法就是让发行量升上去。不过,弗农一直都不动声色,因为他知道乔治拐弯抹角总归会绕到他说的照片上去。
“来杯波尔图吗?”
“依我看,”他说,“你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个具有轰动效应的故事,能让群情激昂,燃起熊熊烈火的大事件,让你们的竞争对手疲于奔命却只能望洋兴叹、徒呼奈何。”
弗农意识到自从午饭时间吃了个奶酪生菜三明治以后,他还什么都没吃。否则的话,乔治这自命不凡的室内装饰又怎能让他如此反胃?而且这位乔治又干吗要在日常衣服外面再罩上件丝质的晨衣?这个人纯粹就是个变态。
乔治已经将照片——三张十乘八英寸的照片倒扣在了自己膝上。他在享受弗农的沉默,因为他把它当做无言的迫不及待了。他故意慢条斯理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借以增加他想象中弗农急躁难忍的苦痛。
“我得首先声明一件事。我对她为什么要拍摄这几张照片一无所知,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这只有在征得加莫尼同意的前提下才能拍得出来,他是直视着镜头的。版权归她所有,而作为她财产的唯一受托人,我事实上拥有了其版权。不消说,我希望《大法官报》能保护消息的来源。”
他拿起一张,递给弗农。乍一看,照片上除了有光泽的黑白色块以外,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然后就转变成为中等距离的特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弗农伸出手来要另一张,那是张从头到脚的裁切照片,顶得满满的;然后是第三张,是脸部的四分之三侧面像。他回过头去再看第一张,所有其他的念头全部都一扫而光了。然后他又研究了一遍第二和第三张,现在是完整而又充分地细看,感觉到截然不同的直觉反应的浪潮一波波涌来:先是吃惊非小,紧接着的就是发自内心的狂喜。压抑这种狂喜的结果让他感觉简直要从椅子上飘起来。接着,他体会到的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感——或者这就是权力?一个人的生活,或者至少是他的事业,就握在他的手心里了。而且谁又说得准呢,也许弗农现在就能改变国家的未来,使之变得更加美好。还有他的报纸的发行量。
这个地方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那天她终于同意搬到主楼的一间卧室,接受乔治的囚禁和看护。他们俩经过浴室时,弗农瞥见他还记得的她的一条裙子,从毛巾架上挂下来,还有一条毛巾和一件文胸躺在地板上。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她跟弗农曾同居过将近一年时间,在塞纳街上一个小小的楼顶单元里。那时候,地板上总有湿漉漉的毛巾,她的内衣也总是从向来不关的抽斗里如瀑布般挂下来,一个巨大的熨衣板从来也不收起来,在一个塞得过满的衣橱里,她的衣裙就如地铁里通勤的旅客,摩肩接踵、拥挤不堪。杂志、化妆品、银行结单、珠子项链、鲜花、短裤、烟灰缸、请柬、卫生棉、密纹唱片、机票、高跟鞋——莫莉的东西覆盖了一切表面,没有一处可以幸免,所以在弗农打算在家工作的时候,他干脆到沿街的一个咖啡馆里写作。然而每天早上她都从这个邋遢姑娘的壳子里新鲜出炉,就像波提切利画中的维纳斯,当然并非裸体,而是打扮得光彩照人,出现在《时尚》杂志的巴黎办公室里。
果然事半功倍,乔治突然站了起来。
“止跌回升是需要时间的。”弗农尝了一口波尔图,以回想以下的事实来自我安慰:乔治不过才拥有《大法官报》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而且他对业务是一无所知。记得以下事实也颇有用处,即他的财富、他的出版“帝国”是植根于对那些知识贫弱的读者积极有效的剥削基础之上的,大肆宣扬的无非是《圣经》里隐藏的数字密符早就预言了未来啦,印加人本是从外太空里降落到地球上的啦,圣杯啦,约柜啦,基督复临啦,乃至于第三眼,第七封印,甚至希特勒还在秘鲁好好地活着啦,等等,不一而足。要想听乔治来论列世道人情,可是着实不易。
“那不是个故事,弗农,那是八卦胡扯!我来给你看个故事,我要让你看个清楚明白,朱利安·加莫尼为什么把大拇指压在屁股上绕着律师学院跑来跑去!跟我来。”
他示意弗农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尽情品味着将照片从信封里取出来的那一刻。弗农仍旧在想莫莉。在她神志不清以后是否还有过几次清醒的时刻?她会觉得朋友们都抛弃了她,因为谁都不来看她,殊不知却都是被乔治挡了驾。如果他曾诅咒过她的朋友们,那她肯定诅咒过弗农。
两人又回到门厅,穿过厨房,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到底,尽头是一扇门,乔治取出钥匙打开门上的耶尔锁。他的婚姻生活的安排相当复杂,部分表现在莫莉把她自己、她的客人以及她的东西单独隔离在这幢大宅的一个侧翼里。这样一来,她就免得看到她的老朋友对乔治的炫耀浮夸强自压下去的取笑,而他也可以幸免莫莉那潮水般的无秩序渐次吞没那些用于招待客人的房间。弗农拜访莫莉的套间已经有很多次,不过他总是从外面的入口进出的。眼下,当乔治把门推开的时候,弗农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觉得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宁肯在属于乔治的房间里看那些照片。
“我已经看到ABC指数了,”乔治俨乎其然地道,“不妙啊。”
他们隔开了几乎有二十英尺的距离坐着,中间还隔着那座嘶嘶作响的壁炉。要是他独自一人待上哪怕半分钟,弗农暗想,他恐怕早就四肢着地爬到壁炉围栏前,拿自己的右边脑袋撞上去了。即便眼下有人做伴,他也着实感觉不舒服。
“多谢,那就来一杯。”
“下滑的速度非常缓慢。”这已经是弗农的自动反应,是他的祷文和咒语了。
“不过,仍在下滑。”
“你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