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夫那边沉吟了片刻,“哦,是呀。那些照片,我猜你已经要登出来了吧。”
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弗农注意到他的“来电等待”发出了哔哔声。两次,三次,然后停止——是他办公室里的某个人,大概是弗兰克·迪本。今天,最后并且是最重要的一天,就要开动机器正式运转起来了。他光着身体坐在床沿上,一把抓起手表来跟闹钟比对了一下。克利夫并没有生他的气,这再好也没有了,而现在他得走了。
他们的谈话转移到了别的话题。自然,弗农大体介绍了一下他这个星期以来忙活的过程。克利夫则告诉他,他是如何彻夜不眠地工作,怎样在那部交响乐的创作上取得了重大突破,还有就是他决定跑到湖区去远足是多好的一个主意。
他歪着头用肩膀夹住电话,小心地想从玻璃纸包装里取出一件衬衣又不发出响声来。这些提供衬衫服务的人到底是出于无聊还是施虐狂,要把每粒纽扣都扣得紧紧的?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哆嗦,又打了个哈欠。距离第一个会议还有七十五分钟的时间,再待一会儿他就得起床刮脸和淋浴,但还不是现在,这是他整整一天内唯一安静的时刻,他才不肯轻易放过呢。他的光身子紧贴着被单,脚边的被子堆成淫荡的一摊,此时又看到了他的生殖器,到了这个年龄还没有被肚子上膨胀衍生的赘肉完全遮没了影踪,脑子里不禁掠过模糊的性爱念头,就像是渺远的夏日浮云。可是曼迪就要上班去了,而他最近结识的朋友,在下院工作的达娜又出国去了,星期二才能回来。他侧过身来,想看看自己是真有了自慰的念头呢,还是放弃这个念头,清空脑子专心于前面的工作为好。他三心二意地抚弄了两下,然后就放弃了。这些日子里,他似乎既缺少了思想的专注和清晰,又没有了头脑的空虚,而这一行为本身也就显得既过时又不现实,古怪得很,就跟钻木取火一般。
“我也是,”弗农道,“这一周以来简直没有一分钟的空余时间。你瞧,我还是想再跟你谈谈那些照片的事儿。”
“……因为我待的地方他们看不到我,而且情况看起来委实龌龊不堪,不过,我必须得做出一个决定……”
除此以外,在弗农最近的生活当中,有那么多事情要考虑,有那么多真实的世界给他以威胁,又岂是单纯的想入非非堪能与之争锋的。他已经说出的话,他即将说出的话,它们如何流传开来,他下一步的行动,一步步呈现出来的成功的进程……在本周不断累积的冲力当中,实际上,每个钟头都向弗农展现出他的权力和潜能的某个全新的侧面,而当他善于说服和运筹帷幄的才具开始产生出真正的成果之时,他感到自己是何等强大而又善良,或许有点残忍,不过终究是善莫大焉,仅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看得比他的同辈中人都要高远,他清楚地知道他将只手塑造他的祖国未来的命运,而且他完全能够担当这样的重任。非但是能够担当——他简直是需要这样的重担,他的才具使他需要担当这种他人谁都无法承受的重担。当乔治隐身在一位代理人身后,将这些照片拿到自由市场上来竞价时,又有谁能像他这样坚决果断?还有八家报社也参加了竞标,他弗农不得不将竞价提高到了原来的四倍,才最终确保了这笔交易的成功。以他现在的眼光看来,他不久前竟然还曾经深受头皮麻木和非存在感的折磨,甚至于身陷疯癫和死亡的恐惧,实在是匪夷所思。是莫莉的葬礼使他感觉紧张不安的,而现在,他的目标和存在使他一直充实到了手指尖。他正在干的这件事生机无限,而他本人也同样如此。
“呣呣。”
“……大约走出去半英里以外,我才发现那块岩石,我把它当做桌子来用……”
尽管有些不赞同的声音,但一种广泛的共识渐渐浮出水面,即《大法官报》是一家正派而且富有战斗精神的报纸,本届政府执政时间太长了,在财政、道德和两性关系上都已经走向腐败,而朱利安·加莫尼就是其典型代表,他就是个卑鄙之徒,恨不得立马砍掉他的脑袋。不出一个星期,《大法官报》的销量飙升了十万份,而主编大人发现,现在力主他应该保持沉默的已经不是抗议者而是他的高级编辑们了;可是私下里他们却又都希望他继续闹下去,只要他们那些出于原则的不同意见已经被记录在案就成了。弗农正在赢得这场争论,因为每个人,包括那些低级记者们在内,现在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们现如今可以一举两得了——既能拯救他们的报纸,又没有玷污了自己的良心。
他终于完全醒了过来,感受到由各种晨间的声音构成的宁静——鸟鸣,厨房里远远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轻轻关上碗橱的声音。他把被子推到一边,光身子平躺着,体味着中央空调的热风把他湿乎乎的胸膛吹干的感觉。他的梦不过是他这万花筒般忙乱的一周的片断反映,倒是对这一周的高速运转和情感诉求的一个公正的写照,不过略去了——因为潜意识中不假思索的党派偏见——行动方针及其理论基础,而正是这其中抽绎出来的逻辑性才使得他保持头脑清醒的。照片见报的日子就是明天,礼拜五,还留了一张预备下星期一刊登,进一步推波助澜。这事儿一旦被激发了生命力,它就会生出能踢能跳的飞毛腿来,跑得比他弗农可快得多了。这些天以来,自从禁止令被取消之后,《大法官报》就一直在追踪加莫尼的那点事儿,挑逗着又微调着公众的好奇心,为的就是把那几张谁都没看到过的照片变成政治文化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上到议会下到酒馆,它已然成为一个被普遍关注的话题,成了但凡一位重要人物都无法回避,都要正面表态的一个主题。这家报纸事无巨细地报道了法庭上的舌战,亲如兄弟的政府同僚们冷冰冰的支持表态,首相的心慌意乱,反对党大佬们的“严重关切”以及要人显贵们的深入思考。《大法官报》敞开版面刊登那些反对将照片公开的谴责性意见,还赞助了一场电视辩论,论题就是制定一部隐私法的必要性。
听筒里传来床单的沙沙声,那是克利夫重新调整他在床上的姿势发出来的。我们为什么老在电话里就睡眠撒这么多谎呢?我们要捍卫的是我们在睡着的时候的脆弱无依吗?当克利夫再度开口时,他的嗓音已经不再那么沙哑了。
“哦。好吧。好的。下班后过来就是了。”
但还是有一件小事使他无法享受到完满的快乐:克利夫。他已经在头脑里向他慷慨陈词过无数次了,将他的观点磨砺得更加有力,又加上那天夜里本该陈述的所有论据,他差不多都能使自己相信,他就要把他的老朋友也争取过来了,就像他能完胜董事会里那帮老顽固一样。可是自打上次吵架之后两人还没搭过腔,而随着照片见报的日期愈益临近,弗农担的这份心也就愈益严重了。克利夫究竟怎么样了呢?他是垂头丧气了,还是勃然大怒了,抑或一直关在他的工作室里沉迷于工作而对公众事务不闻不问?本周内弗农有好几次想到,应该抓住独处的那一分钟时间给克利夫打个电话,可是他又担心来自克利夫的最新攻势会使他在接下来的文山会海中丧失了坚定性。眼下,弗农越过挤成一堆鼓鼓囊囊的枕头,瞥了一眼床头的电话,猛扑了过去。最好别再胡思乱想地畏首畏尾了,当机立断才是好汉。他必须得拯救这段友谊,最好是在他内心平静的时候来打这个电话。他已经听到一声响铃声了,这才注意到才不过八点一刻。未免太早了些儿。果不其然,克利夫摸索着抓起听筒时的撞击声说明他正是在睡得几近麻痹的当头被生生吵醒的。
“不,不,根本没有。我正站在这儿,正想着……”
弗农的裤子穿了半截的时候,“来电等待”的声音再度响起。“那还用说,”他道。“一张岩石的桌子,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会用得上的。不过克利夫,我上班就要迟到了,得赶紧了。明天一起喝一杯如何?”
“哦是呀,”弗农道,“到底怎么个情形?”
克利夫轻轻清了清嗓子,听起来他对这件事确实已经放松下来,“哦,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们只好同意求同存异了。”
弗农道:“我可不想这件事横在咱们中间成为芥蒂。”
“那是自然。”
“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可是我下周就要去阿姆斯特丹进行排练。我一直以来都工作得太拼命了。”
“呣呣,”弗农每隔半分钟左右就重复一声。他已经把电话线拉到了尽头,一只脚站立,用另一只脚从一堆衣服里找寻干净内衣。冲澡是甭想了,洗了脸以后再刮也办不到了。
“什么?”
“我是弗农。我把你吵醒了吧,实在抱歉……”
“……他已经把她给打成了肉酱也未可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我走过一个叫做艾伦危崖的地方,就是在那儿,我取得了突破,纯粹的灵感迸发,就是这个旋律……”
“我征求过了很多不同的意见,达成的共识是我们应该刊登这些照片。就明天。”
大约同时,加莫尼府以西三英里处,弗农·哈利戴正从不断奔跑的睡梦中醒来,然后马上又坠入奔跑的睡梦,或者说是以梦的形式更加栩栩如生地展开的奔跑的回忆,半梦半回忆地跑过铺着积满灰尘的红色地毯的走廊,朝董事会的会议室奔去。迟了,又迟了,迟到明显不敬的程度了,从上一个会议跑到这一个,午饭前还得赶七个会,表面看他是在走,内心其实是在冲刺,整整一个星期天天如此。向那些怒冲冲的语法学家们摆事实讲道理,然后是向《大法官报》满腹狐疑的董事们,向报纸的员工,向报纸的律师,还有他自己和乔治·莱恩手下的人,向新闻从业者理事会和一次电视直播的观众,以及数之不尽、记都记不住的不通风的无线电台演播室的听众摆事实讲道理。弗农面向公众提出的刊登这些照片的理由跟他对克利夫讲的那些道理是一致的,不过更加花言巧语,更加详尽,速度也更快,带有更多的紧迫性和精确度,外加上越来越多的例证,还有饼分图、块状图、数据表等各种图表,以及使人宽心的先例。不过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跑,横穿过拥挤的街道,不顾危险地抢占出租车,从出租车上下来后又奔过大理石地面的大厅,冲入电梯,出了电梯又沿着走廊向前,走廊竟然令人恼怒地有个上坡,使他的速度慢了下来,这才导致他迟到。他短暂地醒了一会儿,注意到他妻子曼迪已经下了床,然后眼皮又耷拉下来,再度回到梦境。他艰难地涉过不知是被水、被血还是被眼泪漫过的红地毯,把公文包高高地举起来,红地毯的尽头通向一个圆形剧场。他爬上一个乐队指挥台去宣讲他的论点,可是他的周围却是一片寂静,那寂静就像红杉树一般耸立着,而在暗处,几十双眼睛在躲闪着、回避着,还有个什么人穿过杂耍场内铺的锯木屑离他而去,那人看上去很像是莫莉,他叫她,她却又不应声。
“克利夫吗?我是弗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