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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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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他妈。”

他的嗓音窝在羽绒冬被里含混不清,“外头有人堵着吗?”

“亲爱的。”她轻声道。

她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语:“相信我。”

罗丝·加莫尼在六点半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呢,脑海里就浮现出三个孩子的名字,她在脑海里默诵:莉奥诺拉,约翰,坎蒂。小心不要惊醒了丈夫,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伸手去拿晨衣。昨晚临睡前她又特意看了一遍她的记录,昨天下午她还会见了坎蒂的父母。另两个病人都是常见病:一个是在孩子吸入了一颗花生后做一个诊断性支气管镜检,还有一个是针对肺脓肿做个胸腔导管插入。坎蒂是个文文静静的西印度群岛小姑娘,头发被她妈妈全部梳到后面,用根丝带扎住,在整个漫长疾病的单调治疗过程中一直如此。心内直视手术至少得花三个钟头,有可能是五个,而且最终的结果也并不确定。孩子的父亲在布里克斯顿开着一家杂货店,为这次会面带了一篮子的菠萝、芒果和葡萄过来——献给手术刀这个野蛮上帝的贡品。

她把茶杯递到他手上的时候,两人轻轻吻了吻对方的嘴唇。她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提醒他别忘了地板上的信。然后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下楼给她医院里的秘书打了个电话。她在门厅里穿上件厚厚的羊毛外套,在穿衣镜里仔细端详了一遍自己,就要拿起公文包、钥匙和围巾时又改了主意,重新上楼。她发现果不出她所料,他又平躺下去,胳膊伸得老长睡过去了,那杯茶搁在一摞部里的备忘录旁,已经凉了。因为这场危机,由于明天,也就是星期五就要正式见报的那几张照片,在过去这一周里她压根儿就没时间也没心情跟他说起她病人的情况,尽管她也知道尽量记住人家的名字是政客们的老伎俩了,她仍旧对他付出的努力心怀感激。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唤道:

她以惯常用来安抚那些绝望的父母的嗓音跟他说话,缓慢、轻柔、轻快而非低沉。

“哦呀!罗茜!看这边!现在请显得悲伤点儿,加莫尼太太。”

下楼后,她再次在镜子里端详了一遍。她把外套的扣子全部扣上,用围巾掩住半边脸。她拎起公文包走出公寓。来到下面的门廊以后,她把手放在门锁上略停了一会儿,做好准备打开门锁以后一个箭步就冲到车里去。

“有九个。”

她已经穿戴齐整,准备好出门了。她端着给他准备的茶,拿着几份晨报走进昏暗的卧室。她在床脚边犹豫了一下。最近这几天他过得狼狈不堪,她真不想把他给叫醒。他昨晚是驱车从威尔特郡赶回来的,又啜饮着苏格兰威士忌熬到很晚,她知道,他是在看伯格曼执导的《魔笛》的录像。然后他又把所有莫莉·莱恩的信全都倒腾出来,那些能让他愚蠢地沉溺于他的怪癖中不能自拔的信件。谢天谢地,那段插曲总算是过去了;谢天谢地,那个女人已经死了。那些信仍旧在地毯上散落得到处都是,在清洁女工来之前,他得把它们都收拾起来。枕头上只露出他的头顶——五十二了,头发还挺黑的,她温柔地抚摸着。有时候,在巡视病房的时候,护士也会用这种方式把病床上的孩子叫醒,有几个小男孩的眼睛里总会有几秒钟的迷惑,然后才想起自己不是在家里,那抚摸也不是来自妈妈,罗丝每次看到这种情景,心里总是很受感动。

“我得快点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拿着这个。”

“朱利安。”

一刻钟后,她又往外张了张,这次是从起居室的窗户望出去的,比刚才高了两层。她的感觉就跟在儿童医院准备对付艰难的一天一模一样:镇静,警觉,急不可耐地想尽快开始工作。头天晚上没有客人来,晚饭的时候也没饮酒,花一个小时写她的记录,连续七个钟头的睡眠。她不会让任何事情破坏了她的心情,于是她朝下细细打量起那群人来——现在有九个了——颇有兴趣,又适可而止。那个装了根延伸杆的人已经把它放了下来,把它倚在人行道旁的栏杆上。另有一个人从豪斯福里路的一家外卖店里端来一托盘的咖啡。他们到底想弄到什么自己还没有的东西,而且这么一大早的?他们从这种工作当中又能得到什么样的满足呢?而且他们为什么看起来都这么像?这些不请自来的狗仔队,简直就像是从同一个小型基因污水坑里溅出来的。大脸盘子,双下巴,咋咋呼呼,都穿着皮夹克,讲起话来都一个口音,冒牌伦敦土话和冒牌时髦话的怪异混杂,而且又全都用同一种既是恳求又是挑衅的哼哼唧唧的嗓音往外倒。看这儿,请走这边,加莫尼太太!罗丝!

加莫尼太太赤脚走进厨房灌满水壶烧水时,这些水果的香气就充满了整个厨房。水烧上以后,她偷空穿过套间狭窄的走廊来到她的办公室,收拾好她的公文包,停下来再次瞥了一眼她的记录。她给本党的主席回了个电话,然后给她睡在客房、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留了个便条,之后才返回厨房去沏茶。她端着茶杯走到厨房窗前,并没有拉动网眼镂花窗帘,朝下面的街道望去。她数了数,瑙斯勋爵街的人行道上一共有八个人,比昨天的同一时间多出了三个。看不到电视摄像机,也没有内政大臣亲自许诺过的警察。她本该让朱利安在卡尔顿花园她的旧居过夜的,比在这儿强。这些人原该是竞争对手的,可是却像聊闲天三五成群,松垮垮地站着,就像夏夜酒吧外头的人群。其中有个人正跪在地上,往一根铝棍上绑什么东西。然后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各扇窗户,像是看到了她。当一台摄像机上下移动着,镜头伸缩着对准她时,她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等到摄像机几乎升到跟她的脸平齐时,她这才从窗前退回去,上楼去更衣。

他冲她微微一笑,根本就不信。

“哦,上帝,”他眼睛还没睁开就道,“最早的会议在八点半就开,得从这群毒蛇旁边走过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完全好起来的。”

他把被子从脸上推开,坐起身来,“当然了。那个小姑娘,坎蒂。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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