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夫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抱在脑后。“我想,”他很谨慎地说,“我想你的员工是对的,这个主意确实可怕。”
这个问题或许不过是巧言强辩。克利夫却朝他的朋友跨前一两步,回答了这个问题,“是因为莫莉。我们不喜欢加莫尼,可莫莉喜欢。他信任莫莉,而莫莉也尊重他的这种信任。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件私事,那是莫莉的照片,跟你、我,还有你的读者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泉下有知会痛恨你的所作所为的。坦白地说,你是在背叛她。”
这最后一句是他的喃喃自语,一边嘟囔一边在公文包里摸索,取出一个衬了卡纸的大信封,然后从信封里抽出三张黑白照片。克利夫把炖锅底下的火关掉,坐了下来。弗农交到他手上的第一张照片,拍的是朱利安·加莫尼穿了条平纹布的过膝裙子,摆出走猫步的姿态,两只胳膊略微朝外撑着,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双膝有点打弯。裙子底下的两个假乳房小小的,有条文胸的带子边缘还露在外面。脸上化了妆,不过妆容并不太浓,也是因为他天生的苍白脸色,省却了不少脂粉,而且唇膏给他那两片刻薄外加削薄的嘴唇增添了一抹性感的弓形。头发肯定是他加莫尼本人的,短、鬈而且侧分,由此一来,他的形象给人的感觉既经过了精心打理又恣意放荡,还略带些呆头呆脑。这个样子可是没法冒称是化装舞会的装扮或者在镜头前的嬉闹玩笑。那种紧绷的、自我陶醉的表情是只有一个正处于性行为中间的男人才会表现出来的。盯进镜头里面的那种坚定的目光是有意识地带有挑逗性的。光线很柔和,而且处理得也非常巧妙。
弗农一口灌下大半杯,“这就是我的观点。你不会人到中年就变得贪图享受,成了个右翼分子了吧?”
不过,克利夫已经找到了自己需要的譬喻,“如果说易装癖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也有权是个易装癖,当然只是在私底下。如果说——”
“莫莉。”克利夫道,更多的是喃喃自语。
弗农呻吟一声。他的举止开始像个醉汉了,他在来之前肯定已经喝了几杯了。
弗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实际上是阴茎。”
“你曾经站起来为大家想要取缔的那些戏剧和电影辩护。就是在去年,你还为那些因为把钉子敲进自己睾丸里而被告上法庭的克汀病人仗义执言。”
克利夫把照片递还弗农,眼中还有那些形象的时候,他实在没法清楚地思考。他说:“这么说你是在为阻止将它们见报而战斗喽?”
“我们今天上午足足在法庭上待了三个钟头,我们胜诉啦。你会认为事情到这儿就完了,可是所有的员工都反对我,几乎是所有的员工。整幢办公楼都闹翻了天,今晚我们还能把报纸出出来可真是个奇迹。印刷工会正在开会,他们肯定会通过一项不信任我的提案。好在管理层和董事会立场坚定,算我走运。这是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然后,克利夫并没有让弗农享受摔门而去的快感,而是率先转身离去,走向他的厨房,独自去吃他的晚餐。
“非同凡响。”
“我也这么想。”克利夫道。
“绝对的呀。”
“绝对切中肯綮。别胡说八道了。”
弗农假作同情地叹了口气,“你听我说……”
克利夫反唇相讥,“你知道这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吗?你是在替乔治做事。是他在鼓动你。你被人利用啦,弗农!我奇怪的是,你竟然没看透这一层。他因为加莫尼跟莫莉的私情恨死了他。要是你我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他也会加以利用的。”
“离题千里。”克利夫道。
克利夫犹豫了一下,他本打算搭乘下午的火车前往彭里斯的,不过他还是说:“那好吧,过来吧,我来准备晚饭。”
“真不敢相信你竟会这么说。”
“我的意思是下周就把它们给登出来。你觉得如何?”
克利夫朝一把椅子示意,弗农一屁股坐进去,胳膊肘抵在餐桌上,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这些畏首畏尾的王八蛋。我这么做无非是想拯救他们那份只配擦屁股的报纸,他们那份尿壶一样臭烘烘的工作。他们宁肯失去一切,也不肯放过一个该死的修饰语。他们根本就不是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他们活该活活饿死!”克利夫一点都不知道弗农说的是什么,不过他什么话都没说。弗农的杯子又空了,克利夫再次给他倒上酒,转身到烤箱里把两只童子鸡取出来。弗农把他的公文包放到膝上,打开之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又喝了一大口香柏坛。他啪一下打开锁扣,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事情其实是这个样子的:弗农在将近中午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使用的字眼跟克利夫一周前打电话给他时几乎如出一辙,简直就像是在故意引用他的措辞,是个开开玩笑的讨债电话。弗农必须得跟他谈谈,事情非常紧急,电话上不方便谈,他必须得见他一面,而且必须得是今天。
然后,克利夫又补充道:“也许已经落在他手里了。她有没有给你拍过照片?你穿了身蛙人的潜水服?要么是套了条芭蕾舞短裙?这都是必须要公之于众的。”
“到底怎么说?”弗农变得不耐烦了。
又是一阵沉默,克利夫抬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斟酌着自己的想法。最后,他说:“跟我说说,你认为在原则上一个男人穿上女人的衣服是错的吗?”
“这不正是你如此热心捍卫的那种性的表达权吗?你要加以揭露的又是加莫尼犯下的何种罪行呢?”
为了先发制人,克利夫伸手去拿第二张。这是张肩部以上的照片,加莫尼的裙子更加女性化,像是丝质的。高高的袖口和领口上镶了条简单的蕾丝边,他穿的或许是件女式睡衣。其效果却不如前一张那么成功,完全暴露出他潜伏的男性特征,而且揭示出一种悲怆——他那混淆不清的身份认同无以实现的悲怆。莫莉艺术性的用光也无法掩饰那个巨大头颅的下颌骨,还有那膨胀的喉结。他实际的模样跟他自我感觉的模样或许存在着天壤之别。论理,这些照片应该是荒谬可笑的,事实上也的确荒谬可笑,可克利夫竟然生出些许敬畏之情。我们相互之间的了解竟然如此之少。我们的大部分就像是冰川一样淹没无痕,凸显出来的只是那冰冷而又苍白的社会意义上的自我。眼前的照片就是对那浪涛之下的一瞥,它是如此的罕见,你瞥见的是一个男人的隐私和内心的骚乱,他的尊严被那压倒一切的纯粹的幻想、纯粹的思想的必然性给颠覆了,被那无法化约的人性要素——精神给彻底颠覆了。
“他是个恶人。”克利夫同意道。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了。有那么多的反对意见拥挤在克利夫的脑袋里打架,结果只能相互抵消。
“有消息称他将在十一月份向领导人职位发起挑战。他要是当上首相的话,这个国家可就惨了。”
弗农站起身来,将那个大信封放回公文包,“我来这儿是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的,或者起码是表示同情的倾听。没料到,你他妈的竟然大放厥词!”
这话半是戏言,半是取笑,同时也是希望能暂缓明确表态。
“怎么说?”弗农道。
“克利夫,听我说!你整天都待在你的工作室里梦想着你的交响乐,你根本就不知道眼下正危如累卵的是什么。如果现在还不能阻止加莫尼,如果他在十一月当真登上了首相的宝座,他们就会有极大的机会赢得明年的大选。又是一个五年啊!到时候就会有更多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下,更多的人被关进监狱,更多的人无家可归,就会有更多的犯罪,更多的骚乱,就跟去年一样。他一直都公开赞成普遍兵役制。我们生存的环境也会恶化,因为他宁可取悦于他的那些企业界的朋友,也不会在防止全球变暖的协议上签字。他想使我们脱离欧洲。经济大灾难啊!所有这些对你来说当然都无所谓——”说到这里,弗农冲着巨大的厨房比划了一圈——“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
他一口将那杯香柏坛—贝日园饮下,就像是猛灌窖藏啤酒,“这一周是过得呀,真太可怕啦。”
“瞧,我是想讨教一下你对这事儿的看法,不光是因为这事儿跟你也有切身的联系,而且对此你也略知一二。主要的倒是你完全置身事外,我需要一个局外人对这件事的看法。我觉得我都快疯了……”
克利夫则继续说下去:“你可曾经是性革命的辩护士呀,你还曾经站起来为同性恋争取权利呢。”
“噢,克利夫!”
“这是自然。抱歉,我倒忘了。”
“这会毁了他。”
他出门走进门厅。克利夫跟在他后头,可并没觉得有什么歉意。
他递上杯子要求加满,克利夫庆幸没有一上来就给他喝里奇堡,就给他又倒了一杯。
“是他的伪善,克利夫。这是个绞刑吏和鞭刑官,是个固守家庭价值的家伙,是移民、政治避难者、旅游者和边缘人群的灾星。”
弗农摊开双手,“所以呢?”
有生以来第一次,克利夫想到如果对加莫尼心怀善意会是什么情形。是莫莉使这种想法成为可能的。在第三张照片上他穿的是一件宽松直统的香奈儿夹克,他的目光朝下凝望;在他自我的某块精神屏幕上他应该是位端庄、成熟的女性,可是在外人看来那纯属是种逃避。面对现实吧,你是个大男人。在他直面相机,以他的伪装面对我们的时候,他确实要好多了。
弗农把空酒杯推到桌子对面,在克利夫给他斟酒的时候说:“我这就不明白了,他纯粹就是毒药,你自己就这么说过他很多次。”
弗农瞪着他,惊呆了,“你疯了吗?这是咱们的敌人!我刚告诉过你,我们已经设法将禁令解除了。”
“如果说易装癖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一个种族主义者也可以是个易装癖。有问题的是种族主义者。”
他重新安排了自己的出行计划,从酒窖里取出两瓶上好的勃艮第葡萄酒,然后亲自下厨。弗农晚到了一个小时,克利夫的第一印象就是他这位朋友一下子掉了很多肉。他的脸又长又瘦,胡子都没刮,他的外套看着像是大了好几码,等他放下公文包接过一杯红酒的时候,他的手在打颤。
他伸手拿起那瓶里奇堡,给弗农的酒杯满上,“一百零五镑一瓶呢。”
“讲话当心,”克利夫吼道,“别忘了你正在喝我的红酒呢。”
“没错。”
“我不明白,”他轻声道,“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对我坦诚相待,你反对此事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弗农打开大门,转过身来。他看起来蓬头垢面、憔悴不堪。
“我是说你会毁了他这个人。”
“什么意思?”
“你倒是一语中的。”弗农道。他如饥似渴地看着克利夫,等着看他有什么反应,而克利夫则继续盯着照片,部分也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想法。他的第一感觉只是松了口气,为莫莉松了口气。他心中一直存在的一个困扰迎刃而解。原来就是这个将她吸引到加莫尼身边的:这种秘密生活,他的这个软肋。相互间的信任必定将他们紧紧地捆在一起。善良的老莫莉。她一直都是那么富有想象力而且那么有兴致,她肯定一直鼓励他更大胆些,将他更深地带入他的那些绮思梦想中,而这些梦想是下院无论如何没办法满足他的。他也一定知道他是可以依赖莫莉的。如果她的病势来得不是这么突然,她是会负起责任将这些照片毁掉的。这种绮思梦想是否曾在卧室以外的地方搬演过呢?比如说搬演到了某些外国城市的餐馆里?两个姑娘跑到城里来玩?莫莉是知道怎么才能玩得尽兴的。她懂得华服和有趣的去处,她也肯定爱死了这其中蕴含的傻气和性感,会充分享受这种共谋感和其中的乐趣。克利夫再次想到他是如何地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