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走了一刻钟之后,正要爬上一个尽头是块翘起的巨大杂色岩板的斜坡时,它终于发生了,跟他希望的一模一样:他愉快地品味着自己的孤独,他在自己的躯壳内怡然自得,他的思绪则如他所愿地神游八方。这时,他终于听到了他一直都在苦苦寻觅的乐曲,至少他听到了乐曲形式的线索。
一个小时后他到达了山谷的尽头,可面对着第一个陡峭的山坡,他又后悔起自己的决定来。雨开始下得很大,他知道,不管他赶紧套上去的昂贵的防水外套宣称自己具有何等的功效,爬山的体力运动仍会让他觉得热不可耐。他避开下面湿滑的岩石,选了一条绿草覆盖的高坡下脚,果不其然,不出几分钟,汗水就和雨水一起往眼睛里灌了。让他心烦的是他的脉搏这么短时间就跳得这么快了,每隔三四分钟他都得停下来喘口气才行。按说像这样的上坡对他来说应该不在话下的。他从水瓶里喝了口水,继续拼力向前,好在他是孤独一人,每迈出艰难的一步他都任由自己大声地咕哝、呻吟。
于是他迈开轻松的步伐,朝埃斯克豪斯那宽阔而又迷人的峰顶进发,感觉到在体力上跟三十岁也没多大实质性的不同,拖了他后腿的并非是体力,而是精神。看,他的情绪高涨之后,两条腿感觉多么地强壮有力!
似乎不过在几分钟内,他就已经站在了峭壁的顶上,呼吸重新平稳下来,庆幸自己改变了计划。摆在他面前的,是温赖特在《南部丘原》中描述为“意趣盎然”的一段行程;小径随着小小的冰斗湖起伏跌宕,穿越沼泽、岩层和岩石遍布的高原,一直到达格拉拉马拉峰巅。一个星期前,抚慰他沉入睡眠的就是这一期盼。
克利夫继续走下去,因为畏缩和忧惧正是他千方百计要在其中求得解脱的疾患——那就是他的病,也同时证明了他日常的埋头苦干——每天都要蜷伏在钢琴上头好几个小时——已经使他沦落到何等畏首畏尾的状态。他将再度强大起来,无所畏惧。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威胁,有的只是自然力的麻木不仁。当然也存在危险,不过也就仅限于通常的几种,而且尽够温和的:摔倒受伤,迷失路径,天气的骤变,夜晚的降临。处理好这些事务将使他重新找回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很快那些岩石身上附着的人的因素就会自然褪去,自然风景将再度呈现出大美,使其深深地为其所吸引;群山那未可揣度的悠久岁月以及山间那遍布的美好的生物网络将提醒他,他也是这个秩序的一部分,微不足道,他也会因此而自由自在。
他开始把他听到的一鳞半爪匆匆记下来,希望能由此促成剩余部分的成形,这时他却意识到还有另一种声音,并非出自他的想象,也不是鸟鸣,而是一种喃喃的人声。他此刻专注已极,几乎抵御住了抬头张望的诱惑,不过他终究还是不能自已。那块厚厚的岩板突出的位置跟下面的距离足有三十英尺,他从岩板顶上朝下窥视,发现底下有个微型的冰斗湖,比一个大水坑也大不到哪儿去。冰斗湖远端的外缘是一片草地,草地上站着的就是那个行色匆匆、身着蓝衣的女人。跟她面对面,对她嗡嗡地低声说个不停的是个男人,看衣着显然不是个徒步旅行者。他的脸又长又瘦,就像某种口鼻突出的动物的脸。他穿一件旧粗花呢夹克和一条灰色的法兰绒裤子,戴一顶平顶布帽,脖子上还围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也许是个山地农民,或者是位瞧不上远足和所有那些远足行头的朋友,到这儿来跟她相会。正是克利夫所想象的那种幽会。
他急忙蹲下来,继续记他的音符。如果他能够把已知的这些成分落实到纸面上,他就能悄悄地沿山脊转移到前面某个地方,继续写剩下的部分。当他听到那个女人的话音时,他故意充耳不闻。已经很难再捕捉到一分钟以前似乎如此清晰的音符了,他一度挣扎踉跄,然后又再度豁然开朗。那种若隐若现的特质,当出现在他面前时是如此清晰明了,可是他的注意力一放松,马上就变得不可捉摸。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记下来的音符统统删掉,就跟刚才记下来时一样快,可是当他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升高为一声喊叫时,他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他终于设法使自己平静下来,重新开始工作。这儿是那只鸟叫的三个音符,在这儿为他的短笛曲转了位,而这儿就是重叠的、扩展开来的音阶的开始……
他明知这是个错误,他明知他应该继续写下去的,可是他忍不住再度从岩板上往下窥视。那个女人的脸已经转到克利夫这边来了。他猜想她三十七八岁了。她的脸又小又黑,就像个小男孩,拳曲的黑发。她和那个男人肯定是认识的,因为两个人正在争吵——最有可能是夫妻间的吵架。她已经把背包放在地上,以一种挑战的姿态站着,两脚分开,双手按在臀部,头略为往后仰着。那个男人朝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肘。她把胳膊猛地向下一甩,甩开了他的手。然后她喊叫着一些什么,捡起背包,试图甩到肩后。可是他也伸手抓住了背包,撕扯着。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两个人扭打成一团,背包被拽过来又拽过去。然后那个男人抢过了背包,手腕一抖,只一个傲慢的动作,就将背包扔到了湖里,背包半没在水里上下浮动了一会儿,慢慢沉了。
他在那儿待了有一个小时,弯腰弓背地努力写作。最后他把笔记本装进口袋,快步向前,一直沿山脊的西侧走,不久就到达了底下的荒野地带。他花了三个钟头的时间到达了酒店,他刚到,雨就又下了起来。这就更有理由取消他余下的逗留时间了。他收拾好背包,让女服务员去给他叫辆出租车。他已经在湖区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他可以在火车上做进一步的加工,等他回到家里,他将把这个庄严的音符模进和他已经为其配好了的可爱的和弦用钢琴演奏出来,释放出它的优美和哀伤。
要是有人做伴的话,他就会拿上了年纪活该倒霉的话开开玩笑了。可是这些日子里,他在英格兰可没有亲密的朋友可以分享他的强迫性冲动了。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并不需要荒野就能过得开心惬意——一家乡村餐馆、春天的海德公园就是他们需要的所有开放空间了。当然,他们是不能声称自己活得多么充分的。又热,又湿,上气不接下气,他硬拖着沉重的身体爬上一处碧草青青的岩脊,躺下来,把脸贴到草皮上,但求瞬间的清凉。雨敲打着他的背,他咒骂着他那些朋友是何等迟钝无聊,何等地欠缺生活的趣味。他们都使他大为失望。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也没人有一丝一毫的关心。
已经来到几近平地的地方了,他大踏步穿过高高的草丛,朝通往朗戴尔谷的那条步行小径走去。夏日时节,这会是一条令人沮丧的繁忙线路,不过今天只有一位身穿蓝衣的徒步旅行者在穿越宽阔的丘原地带,急匆匆地直奔埃斯克豪斯而去,像是去赴约。等他靠近之后,他才发现那是个女人,她看上去是如此急切地要去赴约,不禁使克利夫以她情人的角色自居起来:在一个孤零零的山间小湖边等她,待她走上前来时呼唤她的名字,从背包里取出香槟和两支银笛,朝着她走去……克利夫从未有过一个喜欢远足的情人,甚至是妻子。苏茜·马塞兰一直都喜欢新鲜猎奇,有一次跟他去了趟卡茨基尔,结果成了个手足无措的曼哈顿流犯,成天价好笑地抱怨山地的臭虫,脚上磨起的水疱还有打不到出租车。
他一路怀着这些善良的想法,终于来到了山脊,站在上头,通往斯塔海德的那条长长的下坡路尽收眼底,可是一见之下他却不禁恼怒地大叫一声。绵延超过了一英里长,洒满了荧光橙色、蓝色和绿色的亮点,显然是一大队徒步旅行者。他们都是学童,也许多达上百人,队列一直延伸到底下的冰斗湖。他至少得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能把他们都甩到后头。顷刻间,眼前的景色为之而大变,变得平淡无奇,沦落为一个备受践踏的风景区。他甚至都没给自己时间去细想他的那些老主题——这种日辉牌荧光彩的滑雪衫是何等的白痴,简直就是视觉污染,或者人们为什么非得以如此庞大到野蛮程度的群体出行——他马上转向右边,朝艾伦危崖望去,那大队人马刚离开他的视线,他就立刻恢复了好心情。他不想再浪费气力去爬斯科费尔峰了,而是要悠闲地沿刚才的山脊返回,沿斯托尼斯韦特丘原进入山谷。
那个女人又一次喊叫起来,而克利夫则紧紧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睛。有某种宝物,一块小小的宝石,正在滚落,离他而去。曾有过另一种可能的;他本可以不必爬到这里,他本可以决定就去斯塔海德,赶过那帮穿日辉牌荧光彩滑雪衫的学童,取道“走廊路线”攀上斯科费尔峰。如此一来,不管这儿有什么事发生,也都听天由命了。他们的命运,他的命运。他的珍宝,那个旋律。它的重要意义压迫着他。有那么多东西端赖于它;他的交响乐,他的辉煌成就,他的声望,这个令人悲哀的世纪的欢乐颂。他毫不怀疑他隐约听到的那几个音符能堪当如此重任,在它的淳朴之中蕴含着他一生的作品的尊严和权威。他同样毫不怀疑的是:它并非一部仅靠你去发现的音乐作品——他一直在做的,直到他被打断之前,是在创造它,是从一只鸟的鸣叫声中把它塑造出来,而靠的正是一个致力于创造的心灵那警觉的耐受性。很清楚,眼下的问题在于他得决定何去何从:他要么走下去保护那个女人,如果她需要保护的话;要么他应该沿着格拉拉马拉的边缘偷偷溜掉,找个安全的避难所继续他的工作——如果灵感还没有完全丢掉的话。他不能就这么待这儿什么都不干。
回到平地以后,他匆忙沿着来路返回,然后沿着山脊的西侧,绕了个大圈子下来。二十分钟后,他找到了一块表面平坦的岩石当桌子用,弓下身子匆忙地书写。现在脑海里已经几乎一无所剩了。他竭尽全力想把它再度召唤回来,可是他的专注度却被另一个声音所打断;那是坚持不懈的、自我开脱的内心辩白:暴力,或者使用暴力的威胁,或者他尴尬的道歉,或者,最终需要向警方所做的陈述——只要他靠近了那对男女,他一生事业的一个关键性的时刻就必被破坏无疑了。那旋律可经受不住精神混乱的冲击。考虑到那个山脊的宽度,考虑到有那么多的小径可以穿越山脊,压根就不碰到他们该是多么容易的事啊。就假装他没有到过那儿不就行了。他是没到过那儿。他一直在他音乐当中。他的命运,他们的命运,相差云泥,根本就没有交集。那不是他该管的事。这才是他的事,而且并不容易对付,况且他也没指望任何人的帮助。
这一十足的意外,岩石间这两个生动的人物,简直就像是专为了他才存在的。就仿佛他们是两个演员,特意演出一个戏剧性场面,要他来猜测其间的含义似的,就仿佛他们不是认真严肃地在约会,只是假装不知道他在观看似的。不管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为何,克利夫的第一个念头都像是霓虹灯招牌一样清楚:我不在这儿。
酒店外头,靠着粗糙的一道石墙,有一条木制长凳。一大早吃过早饭后,克利夫就坐在这儿系紧登山靴的鞋带。虽说他还没能找到他终曲的关键要素,不过在他的探寻当中他已经占有了两项重要的优势。第一是总体概念上的:他感觉很乐观。他已经在工作室里把该做的背景工作都做好了,而且虽然睡得并不好,他仍旧很高兴重新置身于他喜爱的风景当中。其二才是特殊意义上的:他明确地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其实是在将他的工作往回追溯,他觉得那个主题就以片断和暗示的方式隐藏在他已经写出的部分当中。只要那个正确的东西一现身,他就能立刻辨认出来。他的作品大功告成之后,在天真的耳朵听来,主旋律就像是已经在总谱的其他地方预感到了或者展开过了。而找到这几个音符将是灵感附体、浑然天成的一个过程。感觉上就好像他明明知道应该是哪几个音符,可就是听不见似的。他知道它们具有迷人的甜蜜和忧郁,他知道它们的简单和纯朴,而且知道它们的范例——当然是,就是贝多芬的《欢乐颂》。就说那第一行乐谱吧——几个音符向上,几个音符向下,甚至可以说是首儿歌的曲调。没有一丝一毫的矫饰,却又负载着重若千钧的精神力量。克利夫站起来,接过女服务员为他打好包送出来的午餐。这就是他崇高的使命,他一飞冲天的雄心。贝多芬。他跪在停车场的砾石地面上,把那几个碎奶酪三明治装进他的登山背包里。
等他到达那条小径的时候,那个女人距离他还有半英里的距离,开始离开小径朝右转,奔艾伦危崖而去。他停步让她先走,为的是可以一个人独自拥有那片巨大的山间高地。天空中的云隙开得更大了,在他身后,在罗斯维特丘原上,一簇阳光穿过欧洲蕨丛,以火红和金黄重新叠印成那著名的棕色。他把防水外套收起来,吃了个苹果,继续考虑他的路线。他现在可是想要攀登斯科费尔峰了,事实上他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出发了。最快的攀登路线是从埃斯克豪斯出发,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松弛了下来,他就想不如继续朝西北而去,顺路去看看斯普林克林冰斗湖,再顺便去趟斯塔海德,然后经由“走廊路线”进行长距离的攀爬。如果他从大终端山下山,原路经由兰斯特拉斯山谷回家的话,他最迟黄昏时分就能回到酒店。
这真是天赐之福!一只巨大的灰鸟在他走近时,大声惊叫一声腾空飞起。大鸟飞高以后,在山谷上空盘旋远去时发出一声由三个音符构成的类似笛声的尖叫,他认为那正是他为短笛谱写的一行乐曲的转位。多么优雅,又是多么简洁。回转一下顺序,就展开了一首朴素而又优美的歌曲的乐思,平时他几乎都能听得到。可是又不尽然。他脑海中出现一个意象:一组不断伸展的梯子,从一个阁楼的活板门或是一架轻型飞机的舱门不断滑行、降落下来。一个音符悬浮着,又暗示出下一个。他听到了,他得到了,然后它又消失不见了。残留的余像一闪而过,逗引着他,一个小小的悲伤曲调的召唤慢慢隐去。这种视听的联觉真是种折磨。这些音符完美地环环相扣,几乎未经打磨的各个接口将旋律抛过其完美的弧圈。他在登上那块突出的岩板顶上,停下来从口袋里取铅笔和记事本时,还几乎再次听到了它。也并非全然是悲伤的。其中也有欢乐,一种排除万难的乐观的决心。勇气。
他把背包背到肩上,沿登山人踩出来的小径朝山谷进发。前夜,一股温暖气流的前锋已然扫过湖区,林木和溪边草地上的白霜已经被消融干净。云盖很高,而且清一色灰扑扑的,光线清朗而又单薄,路径干燥。冬末时节,自然条件已经不可能更好了。他估计自己应该有八个钟头的白昼时间,不过他也知道,只要他能在黄昏时分离开荒野地带、返回山谷,他打着手电就能找到归途。这样算来,他就有时间攀上斯科费尔峰,不过他可以不必过早决定,等到了埃斯克豪斯再作打算不迟。
他听着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着他防水外套的布料,足足有五分钟,然后他站起身来继续往上爬。说起来了,难道湖区真的算得上荒野?它早已被徒步者侵蚀殆尽,哪怕最无足轻重的特征也都已经被贴上了标签,被沾沾自喜地展示出来。它其实真不过是一幢规模庞大的棕色健身房,这个斜坡也不过是一组长着草的肋木而已。这不过是一种训练,雨中训练。他一边朝着隘口攀爬,脑子里盘桓着的念头每况愈下,越来越打不起精神。但是,当他越爬越高,山路变得不那么陡峭,当雨停了,云层的一条长长的裂隙终于肯让一缕苍白的阳光洒下一丝安慰的时候,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开始觉得心情舒畅了。也许这也不过是肌肉运动所释放的内啡肽起的作用,或者不过是因为他已然找到了一种节奏而已。要么,这也可能是因为这在登山运动中正是个非常珍贵的时刻,这时登山者已经攀上了隘口并开始穿越分水岭,而新的山峰和山谷渐次展现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大终端山,埃斯科峰,鲍丘。眼下的群山是如此的美丽。
那个女人飞快地往水里走了两步,然后又改了主意。她转过身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再度试图抓住她的胳膊。自始至终,两个人就没住过嘴,一直在争吵,不过,他们的声音只是时断时续地飘到克利夫耳边。他躺在一边翘起来的岩板上,手指夹着铅笔,另一只手握着笔记本,叹息不已。他真的打算去干预吗?他想象着跑到下面。他跑到他们跟前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可能性:那个男人可能会跑掉;那个女人会对他心怀感激,他们就可以一起经西托勒的大道下山。就连这种最不可能的结果都会完全毁了他那脆弱的灵感,何况那个男人更有可能把怒气撒到克利夫头上,而那个女人也只能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再要么,这倒正好称了他们的心,这也不无可能;两个人又紧紧地抱成了团儿,一起转而怪他多管闲事了。
又一声愤怒的声音传来,他睁开眼睛,抬起身子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已经抓住了女人的手腕,正试图拖着她绕过湖边,把她拽到克利夫正下方一块陡峭的岩石底下的隐蔽处。她空着的那只手在地上乱抓乱挠,可能想找到块石头当做武器,可这么一来只使得那个男人拖起来更容易了。她的背包已经完全沉下去,看不见了。与此同时,他一直在跟她说话,他的嗓音再度降低为那种持续不断、模模糊糊的嗡嗡声。她突然发出一声呜咽的恳求,克利夫很清楚地知道他该怎么做了。即便在他放松下来沿着山坡往回走时,他也明白他刚才的犹豫不决不过是在做戏。他在被打断工作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无疑正是创作的激动使他在酒店狭窄的酒吧间里走来走去,等着他的出租车,不时停下脚步,凝视着那个蹲伏下来永远在捕猎的狐狸标本;正是这种激动使他有一两次跑到外面的车道上看看他的出租车来了没有。他渴望着尽快离开这个山谷。出租车终于叫了来之后,他匆忙跑出去,把背包往后座上一扔,吩咐司机快走。他一心想离开,他渴望坐上火车,朝南面飞驰,离开湖区。他想再度在城市里隐姓埋名,他想再度禁闭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而且——他一直是小心谨慎地在考虑这些——使他这样想的当然是创作的兴奋,而不是羞耻。
他来到一座横跨溪流的桥上,停步坐了下来。他必须得做个决定了。他可以穿过溪流,取道山谷的左侧快速地登上斯特克隘口;或者,他可以继续坚持走到山谷的尽头,然后沿陡坡向上攀三百英尺左右到达舌头崖。他并不当真喜欢手足并用地往上爬,不过他也不喜欢这种屈服于软弱或者年龄的可能性。最后他决定沿着溪流前进——爬山所付出的努力有可能有助于将他从麻痹状态中惊醒。
然而今天,这个颇为有益的过程花的时间却比平常要长。他都走了一个半小时了,却仍旧打量着前面的某些巨大岩石,琢磨着后面可能隐藏着什么;仍旧怀着模糊的恐惧注视着山谷尽头岩石和草木的阴沉表面;而且仍旧纠缠于他跟弗农谈话的只言片语,苦恼不堪。本来应该使他的顾虑和关切显得微不足道的开阔空间,正在使一切都变得渺小无益:他所有的努力也似乎变得毫无意义。交响乐尤其是如此:那些虚弱不堪的巨响,那些浮夸的语汇,那注定要失败的企图建造一座声音的大山的努力。充满激情的奋斗。又是为了什么?金钱。荣誉。不朽。为了否认我们生下来纯属偶然,是为了抵挡对死亡的恐惧的一种方式。他停步把鞋带系紧。又走了一段后他把运动衫给脱了,从水瓶里大口喝着水,想把他早餐时很不明智吃下去的烟熏鲱鱼的余味给根除掉。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打起了哈欠,想念起了他小屋里的那张床。可他不可能这么快就累了,他已然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来了这里,也不可能就这么折回去。
他避开远足者踩踏出来的宽宽的伤疤似的痕迹,取了个迂回的路线朝前面的山脊走去。照他经常性的做法,他边走边以新的方式回顾着自己的生活,回想最近那些小小的成功,使自己高兴起来:早期的一部管弦乐作品重新灌录发行,一家周日报纸以近乎虔敬的口吻提及他的作品,他给一个吓得发蒙的学童颁发作曲奖时发表的那番既聪明又幽默的演讲。克利夫将他的作品当做一个整体回想了一番,想到不论何时,只要他能抬起头来从长计议时,他的作品都显得何等形式多变而又丰富多彩,它们是如何以一种抽象的方式象征了他一生的整个历史。而且还有那么多东西要做。他满怀深情地想起他生活中认识的那些人。也许他对弗农太严厉了些——他不过是想拯救他的报纸,想使国家免受加莫尼的苛酷政策之害。今晚,他要给弗农打个电话。他们的友谊太重要了,怎能因为一次孤立的争执就给彻底断送呢。他们俩肯定能取得共识,求同存异,继续做朋友的。
头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等他已经朝南转入兰斯特拉斯以后,尽管他出发时信心满满,户外野地里的那种令人不安的孤独感仍旧将他裹了个严实。他无助地被一个白日梦所裹挟,随波逐流。那是个漫长复杂的故事,主要的情节就是有个什么人躲在一块岩石后头,等着要杀死他。他时不时地扭头朝后张望。他对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因为他经常独自一人登山远足,每次你总需要克服某种不情愿的心理障碍。从离你最近的人群面前躲开,远离庇护所,远离温暖和帮助,这可是一种需要意志力的行为,是跟人的本能反其道而行之。因为习惯了房间和街道的日常比例而形成的一种尺度感,突然要面对的却是一种绝大的空旷。从山谷中拔地而起的巨大岩石,成了一道凝固在石头中的长长的蹙眉。溪水的嘶叫和轰鸣一变而为威胁的叫嚣。他那畏缩的精神以及他所有最基本的意愿、本能都在告诉他,继续走下去是何其愚蠢和无谓,告诉他他正在铸成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