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打算再说几句,可是,他终于抬起一只手把电视给关了。
弗农的心脏因为刚才的一场争吵还在怦怦直跳,他退回到办公桌的位置继续往下看,与此同时,琼蹑手蹑脚地走出办公室,然后轻轻把门带上。现在,镜头转向了威尔特郡,从某个较高的位置俯瞰着一条绿茵夹峙的小溪,然后小溪蜿蜒地流过光秃秃此起彼伏的山峦。绿树掩映中,一座舒适的农舍依稀可见,当解说词在大致讲述加莫尼事件那已经众所周知的背景时,镜头开始长距离地缓慢推进,最终落到一只绵羊身上,它正在农舍的前草坪上照顾它新出生的羔羊,草坪紧靠着灌木丛,就在农舍前门旁边。这是党内的另一项决定:一伺罗丝完成了医院的工作,就马上把加莫尼夫妇以及他们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安娜贝尔和内德送到他们乡下的别墅度过一个长周末。展现在弗农眼前的是一和和睦睦的一家人,从一扇有五道栏杆的大门上头望着镜头,穿着羊毛衫和油布外套,身边还陪伴着他们的牧羊犬米莉和一只家养的英国短毛猫,名叫布里安,安娜贝尔疼爱地把它抱在怀里。这正是接受媒体拍照的时间,不过外相大人的表现却异乎寻常,非但缩在后面,而且显出一副,哦,绵羊,甚至是羔羊般温顺的做派,因为在这一事件中他妻子才是中心人物。弗农知道加莫尼是完蛋了,不过仍忍不住点头称是,内行地向这种高超的演技致敬,真真是纯粹的专业做派。
“哦,上帝,”弗农嘶哑着嗓子喊道,“有人泄密了。”
“哈利戴先生,你具有讹诈者的阴暗心理,以及跳蚤的道德境界。”
她顿了一下,微微一笑,好像是对自己微笑。从一开始,她说,朱利安就向她坦白了一些事儿,一些相当让人吃惊,甚至有点骇人听闻的事儿。不过跟他们之间的真爱相比那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了,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的这点小怪癖在她看来已经不无可爱之处,而她甚至于已经带着尊敬之情来看待这件事儿,把它当作了她丈夫的个性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不容任何置疑的。而且朱利安的这点小怪癖也不能说完全是个秘密,因为他们家庭的一位朋友,刚刚去世的莫莉·莱恩就曾为他拍过几张照片,而且是以相当赞赏的态度拍的。加莫尼太太这时举起一个白色的卡纸文件夹,与此同时安娜贝尔吻了吻她父亲的面颊,而内德,现在可以看出他是戴着枚鼻钉,把身子靠过来,伸出一只手放在父亲的胳膊上。
她把几张照片全都抽出来,举起第一张给大家看。就是摆出走猫步的姿势,弗农用在头版上的那一张。镜头摇晃着迅速朝照片推进,黄线后头有人喊叫、推搡起来。加莫尼太太等着这阵喧嚣平息下来。喧嚣平息以后,她平静地说,她知道有一家具有不可告人的政治图谋的报纸正打算明天刊登这张和另外几张照片,企图以此把她丈夫赶下台。对此她只想说这么一句话:这家报纸是不会得逞的,因为爱比怨毒更有力量。
弗农既痛苦不堪又钦佩不已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称得上掷地有声的警句他一听便知。这个问题是预先的设计,她的台词是早就编好了的。多么完满的艺术效果!
隔离带被完全冲破了,那帮雇佣文人一拥而上。在有五道栏杆的大门后头,两个孩子已经跟他们的父亲手挽手站在一处,而他们的母亲则坚定地站在那群乌合之众面前,对一直杵到她脸上来的麦克风丝毫不感到慌张。弗农坐不住了。不,加莫尼太太正在说,她很高兴把事情完全澄清,让大家知道这个谣言绝对是无中生有。莫莉·莱恩只是他们家的一位朋友,加莫尼夫妇将一直满怀深情地将她铭记在心。弗农正要走过去把电视关掉,这时记者问这位外科医生,她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大法官报》的主编讲。是的,她说,她确实有话要讲,于是她就从电视里看着他,而他则在电视面前整个僵掉了。
解说词渐渐淡出后,有了实际的声音,那是电动静态相机镜头的咔嚓声和电机的嗡嗡声,还有镜头外各种愤愤不平的声音。从画面的和倾斜和摇晃中可以看出,现场肯定有一定程度的推推搡搡。弗农瞥到了一眼天空,然后又看到了摄像师的脚和橘黄色的带子。那整个杂耍场地想必就在那儿,用带子圈了起来。镜头终于找到了加莫尼太太,定了格。她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言。她手里拿着讲稿,不过她并不打算照念,因为她有足够的信心,不需要书面的提示。她又略停了停,确保每个人都把全副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然后开讲。她先是简单回顾了一下他们的婚史,当年她还在伦敦市政厅工作,梦想着能成为一位职业钢琴家,而朱利安则是个一贫如洗却百折不挠的法学院学生。那些日子里他们拼命工作,结果也只能将就凑合,住的是南部伦敦一个一居室,然后是安娜贝尔出生,她直到那时才下定决心要学医,对此朱利安给了她多么坚定不移的支持。他们如何骄傲地买下了他们的第一幢房子,尽管是在弗勒姆地段不好的一头。再往后就是内德的降生,朱利安的律师事业越来越成功,以及她第一次做起了实习医生,等等,等等。她的声音很放松,甚至有些亲切,她语气中带出来的说服力与其说源自她的阶层,或者她作为一位内阁大臣妻子的身份,还不如说是来自她本人杰出的专业成就。她说起她如何为朱利安的事业感到的骄傲,他们从自己的孩子身上得到了何等的快乐,他们夫妇俩如何分享着彼此的成功、分担着对方的挫折,还有他们是如何一以贯之地尊崇快乐、纪律以及最重要的——诚实的美德。
党内的几位当家人为了这一事件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机,仔细权衡之后终于做出了几项合理的决定。其中之一就是允许媒体在那天上午进入一家知名的儿童医院,去拍摄加莫尼太太刚从手术室出来的情形,她又疲惫又开心,因为刚刚为一个叫坎蒂的九岁黑人女孩做完了心内直视手术。这位外科医生查房的镜头也被拍摄了下来,身后簇拥着一大群恭恭敬敬的护士和专科住院医生,被一个个显然对她崇拜不已的孩子们轮流拥抱。然后,镜头转向医院的停车场,捕捉到小姑娘满怀感激的父母与加莫尼太太之间一次热泪盈眶的会面。这些就是弗农把电话摔上,在桌子上的纸堆里徒劳无获地找了一阵遥控器,干脆跳过去手动打开高高挂在他办公室一个角落的电视屏幕后最先看到的一组画面。当那位呜咽不已的父亲把半打菠萝塞到医生怀里的时候,一个画外音解释说,在等级森严的医疗体系中一个人竟然能上升到如此的高度,再单纯地称之为“医生”就已经不合适了。对你来说,那就是加莫尼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