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天气好得仿佛只要凝神细看,就能看清整个宇宙。
女孩轻轻微笑着,转过身去,我也转过身去。
女孩吃吃笑了起来。
“是的,怎么了?”
虽然几乎和二尾子在同一个地点跳下来,但安井却没有摔死。这不是命运也不是上天开的玩笑,我想,那是因为当时她自己的意志。安井跳下楼时,要比二尾子干脆得多,从楼顶一跃而下,所以,她落地的地点要比二尾子更靠前,正好摔在灌木丛里。因此,她得以保住了一条性命。整整两个星期不允许外人探望,今天安井总算转到了普通病房。
“那是心理作用。对方搞错了,但他坚持说自己没错,所以你就觉得也许真有过那样的事。还有,初次见面的人说以前和你见过,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说谎。比如说我,如果在路上看到你这样的女孩,也会这么说,嗨,我们在哪儿见过吧?”
那再见了,女孩说。
怎么说呢。短腿猎犬好像这么说着,打了个响鼻。
我们出了车站后,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虽然是星期一的上午,但医院里病人非常多。我们察看了指示图找到住院受理处,在那儿问清了病房号,便朝病房走去。病房在四楼的最里端,已经到了病房前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保持怎样的表情,又停下了脚步。但是,走在我身后的神部似乎没注意,一下撞在我的后背上,我被他一撞,顺势跨进房门敞开着的病房。
“冥王星。”我随便指着天上的一点说道。
“其他的,谁?”
昨天,我和女孩见了面。我去她那儿的时候,她正和像是她母亲的人一起,往停在简易公寓前的搬家公司的小卡车上搬着东西。她看到我,小跑着朝我走来。她那头剪得很短的头发,随着她跑动的步子,轻轻跳动着。
“二尾子的死和那女孩没有任何关系。和安井,那也一样,没任何关系。就像安井说的那样,安井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个人影,于是便追了上去。留下二尾子一个人,在万里晴空下,他感到自己光着屁股的形象是那么凄惨,一下子感受到人生的虚无,所以连裤衩都没拉上,便跨过栏杆,纵身跳下。是这样吧?”
“你推下去的?”我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真是的。那之后的事,可真够呛。叫救护车,一起来医院,通知你家的人。连警察也找上门来,对事情的经过刨根问底的。”
我没有回答,女孩好像注视着我的脸。她点了点头。
“至少,安井的事儿和你无关。安井就在我眼前,不顾我的劝阻,自己跳下去的。”
“最初是一个同年级的跳楼了,接下来是一个高年级的,一个老师,一个低年级的。都说是喜欢我,但我没有接受,这以后他们做的那些让人厌恶的事儿,渐渐让人受不了了。虽然从没想到要杀人,但我心里还是想过,这人可真麻烦啊。我这么一想,有人就会死去,而他们死去的那天,我总是感到异常的寒冷。平时我身体一直很好,可那天突然像是病了,身子不停地颤抖。但用不了一天,身体又突然恢复了。所以我听说了那些说我杀了人的流传,我就感到好像真是那样,觉得自己真和那些人一起,在楼顶上说过些什么。所以,我的身体里一定存在另外一个人,是这另外一个我,杀了那些人,我一直这么想。”
“嗯?”
“你自杀没成,二尾子自杀死了,就这些,和其他的谁都没关系。”
“别担心。听说明天就可以去见人了,我会把你的问候转告她的。”
“忘了那些事吧。”我说。我不能让安井接着往下说。
“有关我在以前那个学校的流传,你听说了吧?”
“那个。”
“想问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对吗?”我说。
安井的双手、双脚和脖子都绑着石膏,头上也罩着网状的头套,唯一露在外面的脸部,也贴满了胶布,能看清的也只有眼睛和嘴巴。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能看清安井正在笑着。
“其他的,谁。”我断然地点点头。
那时楼顶上有第三个人在,这不过是我和安井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二尾子跳楼而死的时候也一样,即使当时有另一个人在场,但那人和二尾子的死完全没有关系。我打定主意就这样理解。
“啊。嗯。”
这可真不错了。短腿猎犬好像这么说,又打了个响鼻。
“安井前辈,”女孩观察着我的表情,艰难地开口说道。“她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有个人让二尾子站在栏杆前,跪在他身前,褪下他的长裤,趁着二尾子姿势特别、难以动弹的当口,一把抱起他的双脚推下楼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楼顶--那也只能怪地球的吸引力,以及那天晴朗得出奇的天气,其他人谁也怪不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女孩回头看了看卡车,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我说:
神部顺着我的手指,抬头望着天空。
“嗨。”我走进病床,招呼道。
“不,不用了,已经快完了。”
“你说会感到异常寒冷,转到我们学校后,直到安井出事那天,你是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寒冷吗?”
“好的。”
这是一间三人病房,安井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看到走进病房的我,安井笑了,那笑脸显得有些羞涩。看到那羞涩的笑脸,我也笑了。
神部点点头。
“你说过,常带狗到这一带散步。”
神部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而我坐在病床的一端。我们又说了些无聊的事儿。安井那些群龙无首的部下,为了争夺地位发生了一些小冲突;足球队的大内,又开始和别的学校的女孩泡上了;根据可靠消息,塞巴斯小姐去相亲了,等等。安井不停地笑着。因为大笑的时候,受伤的地方还会疼痛,所以她时不时边笑边皱起眉头,这样,她的表情就显得相当别扭,于是我和神部也不时地笑出声来。我们说笑了近一个小时,医生来病房检查了,我们便站起身来告辞。
“哎。”
“是吗?”
“那个,我那时,也许二尾子那时也……”
我一时有些犹豫,但还是叫住了女孩。已经转身离去的女孩又回过身来。
“是的,就在我的面前,她自己跳下去的。”
“昨天,又搬走了。”我说。“好像是她父亲获得了保释,一家三口又可以一起生活了。”
“是这样吗?”安井问。
再见了。我也说。
“刚才我问女孩的话,别告诉任何人噢。”
“以前,常有那样的事。有人看到我出现在我自己想不起去过的地方;有时我从没见过的人会像熟人那样和我打招呼。但听了他们的解释,我就觉得好像自己是去过那地方,觉得以前是和那人见过面,那就像很久以前在梦里发生过的事一样。”
“是吗?不,没什么。等你来信。”
“安井前辈,她还好吧?我想去看她,但听说不允许外人探望。”
“好的。”
“对不起,我连招呼都没打。因为是突然决定搬家的,我原想等安定下来再写信的。”
女孩这样说了,我便拉起绳索,迈出脚步。女孩跟在我的身边。
“真没面子。”安井又说,笑了。
“真没面子。”安井说。
“不是,反正散步要路过这儿。”
“是的。那天我身体抖个不停,坐立不安,所以给你打了电话。”
我们默默往前走了一会儿。骑着自行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从我们身后超过我们;享受着阳光的老夫妇,手牵手慢慢走着,与我们擦肩而过。这是一个和平的星期天,和平的住宅区里的和平的下午。
“说我杀了好几个人的事,也听说了吧?”
短腿猎犬慌忙嗒嗒嗒地撒开了它的短腿,仿佛在捉摸我的真正用意似的,抬头瞥了我一眼。
女孩没有马上回答,她把双手绕到背后握在一起,走了一会儿,说:
安井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抬起脸。
女孩摘去手套,蹲下身子抚摸短腿猎犬的头。
走上河堤,我对短腿猎犬说道。
我招呼走在身旁的神部,神部转过头来看着我,但我却忘了想对他说什么。
她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短腿猎犬像在这样问,抬头望着我。
“是说你受到狂热爱慕的事吧?听说了。”
我们走到了靠近河边的马路,沿着河堤一直走下去,就到我家了。我们一时都在考虑告别的语言。还是女孩先开口。
“是吗。”
“是的。”我点头道。
“今天给你的杂拌米饭里加两个鸡蛋。”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呢。”女孩说。她穿着运动衫,脖子上系着毛巾。
“是啊。”安井踌躇着,也点点头。不久她露出了微笑:“是啊。”
“那女孩,怎么样了?”
要那么说,就算是那么回事儿吧。短腿猎犬好像这么说,又打了个响鼻。
安井重复了一遍我加强语气的地方部分,问。
“安井跳楼的那天,也感到非常寒冷?”
“你是特意来的?”
我和神部正要走出病房,安井若无其事地问。
“我说,我们是朋友吧?”
“啊,你在搬家?有什么要帮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