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钢琴家,对吧。”
“好像,变结实了。”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使用同一个厕所,最后进同一个坟墓。你父亲需要的,打个比方说吧,是一个能一起生活在油盐酱醋之类琐细家务中的人,所以你父亲选择了我。”
“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事?”
“直到你父亲去世,你都还是个孩子,所以只有你才能完整地看待你父亲的一生。这一点,慎一、和也做不到,你母亲也做不到,因为我们总会把你父亲的一生分成一段一段。”
“理想屈服于现实。”
母亲和和也已经等在客厅里了。和也好像在为自己偷听了我和父亲的谈话而感到尴尬,看到我只是“哦”地打了声招呼,眼睛便转到了一旁。
“一个叫真山的,是父亲过去的恋人。”
“你是说他为什么向妈妈求婚,”
“只是,”慎一好像很为难地说道,“老妈她……”
“好吧。”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既成事实,再说又是和老妈结婚以前的事。”
“处理这类事情,你最拿手了。”
“那你的行李呢,什么时候到?”
“行啊。”
“这就是女人的弱点啊。”母亲开玩笑似地说着,笑了。
“那么,明天见。八点以后我和和也都会回家的,你那个时候来吧。”
“是爸爸出什么事了?”
老妈又依次看了看三兄弟,当她发现上面两个都瞅着小儿子,便紧紧地盯着我。
“是吗。”我点了点头。
“啊,对不起,让你等久了吧?”
“找人?谁?”
“是啊。”母亲点着头。“你从小就那样。”
“别的事儿?”
慎一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是我有事来找你的。”慎一看着我闷闷地回答。
慎一盯着母亲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来朝我点了点头,好像是说“都交给你啦”。我也向慎一点点头,于是慎一叫上和也,一起走出了客厅。
“得了一次两次奖,就能在那个世界里混,没那么容易吧?再说那时祖父死了,不由他不继承家业。”
“那么真山呢?”
母亲说起话来还是这个语调,我苦笑着回答说:
“会受到伤害的。”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招呼慎一进屋。
“慎一!”
“那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我想,当时父亲放弃了靠不住的画家梦,到底还是选择了经商。话虽这么说,可经商也不是一条轻松的路,父亲年轻时创业多么的辛苦,你也听说过吧?”
我觉得慎一并不适合现在的工作,但他到底是个管人的干部,一下子便卡住了我的要害。
“嗯。”
“而不是真山?”
“那么,父亲他……”
“是吗。”
母亲瞥了慎一一眼,提高了声音。然后她又很疲倦似地叹了口气说道:
慎一脸上露出了笑容,转身离开了。你后悔吗?只有过那么一次,我直截了当地问慎一。习惯啦,慎一回答,当时他脸上也是挂着这样的笑容。是习惯了成为生意人的自己,还是习惯了后悔?我没有往下问。大概,今后也不会再问的。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母亲刚相识那会儿,他们有些羞涩地坐在一起谈笑的情景。
“傻瓜,我可不是在夸你。只不过是因为一起生活过来的时期不同,你还是个孩子。”
慎一环顾屋内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他淡淡一笑。
“你还真能找到这儿。”
“那么,找到了吗?”
“行李?”
“但我能找到。”
“要是说客套话,说你住的这房子真不错啊什么的,你一定会觉得我是在挖苦你。”
母亲是个感觉敏感的人,她已经察觉到了三个儿子都显得有些神情紧张。母亲靠在沙发上,双臂环抱在胸前,一一审视着三个儿子。
“去吧。”
“母亲也是这样?”
“今天来,是有些别的事儿要说。”
母亲用宽容的眼神看着我。
许久不见,但我连招呼都没打,便急切地问。
“他提过那个人的事,说是和我认识以前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女神,他满脸认真地这么形容过。这可不像你父亲能说出口的话。当时我还真有些妒忌呢。”
慎一皱了皱他那圆鼻子:“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离家出走的儿子却长得这么健壮,作为做父母的,自信心全没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你知道啊?”
“我?”
慎一像是表示要说的话说完了,拍了拍膝盖,然后站起身来。
母亲自己认为是这样,那就是这样,我只有表示理解的份。
“只有乌龙茶了。”
“你爸刚接下饭店生意的时候,饭店已经欠下了很多债务,让你父亲一筹莫展。但是,没办法啊,还雇用了那么多的职员呢。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但你父亲就是急着要把债务还清。为了尽快还债,就要扩大饭店的规模,要扩大饭店的规模,就又背上了新的债务。而为了归还新欠的债务又不得不另开新的饭店,为了新的饭店又需要新的资金。”
“听说要你找人?”慎一接过我递过去的玻璃杯,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抬头看着慎一的脸。
“那,以后为什么放弃了呢?”
母亲嘟囔了一句。
真是的,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
我拿出一只玻璃杯和一只茶杯,倒人乌龙茶,走到慎一旁边。慎一有些拘束地打量着我的房间,说:
老妈用手指按着眉间,又巡视了一遍三个儿子。
“真山?”
“自你离开家以后,妈老是提起你。”
“我和和也也谈过了,如果那人真是父亲的孩子,他当然也有继承父亲财产的权利。父亲也确实有寻找这人的义务,如果父亲自己找不了,那就应该由我们来完成这个义务。”
我苦笑着,把玻璃杯递给慎一,然后我自己也重新环视了一下自己的这间破旧屋子。建筑年龄15年,朝向不好,距离车站很远,房租便宜是唯一的优点。
“原来是碰巧啊。”
“嗯。那个,不是常有那样的事吗?做梦做到刚死去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母亲拿起茶壶,给我倒了一杯红茶,问道。
“脾气犟得出奇。”
不知道是像谁。
母亲收起笑容,看着我。
“不是搬回来住吗,行李不运回来怎么行?”
他们三人的面前都放着茶杯。周末晚上吃完饭,大家聚在一起喝杯茶,这是我们家的习惯。自我上初中起,大家一起喝茶,三次中至少有一次因为我和父亲吵架而搞得不欢而散。每当这种时候,大哥慎一总是费尽周折劝着父亲和我,和也只是无动于衷地在一旁冷眼相看,而母亲则唉声叹气不断摇头。
“明天就来吧。”
“没那回事。”慎一把玻璃杯倾向一侧,默默擦着什么也没沾着的杯口,摇摇头说:
“嗯?”
老妈坐在沙发上,用靠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支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没事就好。”我放下了心,吁了口气。“我刚才好像有个不祥的预感。”
“对,婉转些。”
“能不能告诉我,三十多年前的那些事儿?”
我在车站前的中华料理店吃了点东西,草草地把晚饭解决了。当我回到公寓,大哥慎一站在我的门口。整整一年没有见面的家人,今天一天之内居然见到了三个。我有些惊奇地赶到慎一的面前。
我点点头。结婚三十多年的丈夫,临终前说要找以前的恋人,母亲再怎么也会沉不住气的吧。
“是吗?”
慎一好像是专为这事而来的,他如释重负地微笑了。慎一大概想找一个新话题,他又重新打量起屋里的情形。慎一的那张圆脸和鼻子都接受了母亲的遗传。三个兄弟中,只有我长得最像父亲。我想起了下午在那所公寓里遇到的男子,我和他长得也很像吗?
“老妈?”
“是吗。”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也许你是不会理解的,”母亲淡淡地一笑,“其实,那也是一种爱情啊。”
“啊。”慎一还在看着屋内的情形,点点头说。
老妈的笑意从嘴角洋溢到整张脸上,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红茶。当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的时候,刚才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好一阵子,我琢磨着母亲的话。我并非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这样的感情中,也许我做不到。
“现在再怎么忏悔也没用了。不管怎么说,你父亲拼死拼活才让饭店的生意走上了正轨。他向我求婚,就是那之后的事。”
母亲嘟囔了一句,嘴角露出了笑意。
母亲叹了口气。
“那个人怀着父亲的孩子,但父亲和她分手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事儿。所以父亲想让我去找那个孩子。”
“知道了。”我回答。
“也不是说该怎么办。”慎一说。他抬手理了理头发,然后又用同一只手吱吱地挠着头皮。“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把话说得婉转些?突然冒出一个孩子来,老妈肯定会受不了的。”
“你是问我该怎么办?”
母亲好一会儿看着我,什么也没说,而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目光。半晌,母亲依然看着我,说道:
“婉转些?”
“怎么?不搬回来?”
我拿了个座垫递给慎一,然后打开冰箱,这才想起昨晚因为久久无法入睡,所以把啤酒都给喝光了。想着要去见父亲,到底还是让我有些紧张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母亲轻声说道,笑出了声。
“大哥。”
就因为她是女神吧。
“嗯?”我问。
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啊。
我想起和也走进病房时的那张笑脸,确实有些不太自然。
“嗯。”
“很久很久以前。你和父亲相识时的事儿。”
“你父亲想要寻找真山的念头,慎一是不会明白的,和也也一样。但是,你也许能够明白。”
“慎一,和也,你们先离开一会儿。”
“和也今天去医院的时候,碰巧听到了父亲和你的谈话。”
母亲摇了摇头。她不说我也明白。那就是我所看到的父亲的人生,从一个梦想成为画家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生意人。
我一口气说了出来,又慌忙补充说:“当然,那是和母亲结婚以前的事。”
“是吗。”
“这有什么奇怪。”我笑了,“父亲,母亲,不都是那么固执嘛。”
母亲看着我,似乎在担心我是否能理解她的话。
看来慎一和和也所关心的,不是真山本人,而是她的那个孩子。
“是和也从父亲那儿知道的。”
“是这样。”
我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间到。
“父亲以前,曾经画过画,你知道吗?”
“不,我没打算搬回来……”
“是啊,我知道。”
我和大哥慎一正好相差10岁,他今年应该是三十。不认识他的人一定会把他看成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五六岁。以前他就显得老相,自从进父亲的公司当了干部之后,那情形就越发严重了。你真应该留在大学继续从事你的天文学的研究啊,每次看着慎一大哥的脸,我都忍不住想这么说。性格超脱的大哥,虽然并没有让人觉得他是在勉为其难地做着他的工作,但我总觉得,慎一大哥并不适合那些生意上的事儿。说起来,慎一大哥开始抽烟,那也是进父亲公司以后的事。
“啊。”
“怎么像外人一样。说一声我回来啦,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母亲仿佛怀着怜惜之情,追忆着流逝的时光,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即使这样,你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求婚?”我问道。
“我想,让你父亲来到我身边的,不是那种爱呀、恋呀之类的美丽感情。和虚假,欺骗也毫无关系。你父亲在我这里寻求的,是一种拯救。”
“我做不到啊。”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母亲那轻轻的话语。
大哥慎一打开房门,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早忘啦。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不说,还真想不起来了。”
“至少,父亲让事业走上了正轨,把我们养大成人。别人怎样暂且不管,我想,对于父亲的人生,我们并没有资格横加指责。”
母亲喃喃自语地说。
“后来,生意也渐渐扩大了,赚的钱多了,借的钱也多了。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父亲只能拼着性命让饭店的生意走上轨道。就我知道,你父亲也颇做过些不地道的事儿。那也是没办法啊,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辈子背着债务,要不就是……”
慎一还想说什么。
“我的预感比这还可怕。”
“你就这脾气。”
等慎一关上了客厅的门,母亲便开口问道。
“年轻的时候,他想成为一个画家,这事我以前也听说过一些。据说学生时代还在什么展览会上得过奖呢。”
“也许吧。”
第二天,上课、打工都结束后,我来到父母的家。时隔一年,从车站到家里的那条道上,又冒出了两幢新建的公寓和一家便利店。半道上我琢磨着是不是该买点什么带去,是不是再返回车站去买,但这么边走边想,我已经到了家门口,于是我按响了门铃。
老妈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着,眯缝起眼睛,仿佛正在记忆中搜索。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母亲微笑了。
“老妈看上去也挺精神啊。”
说什么呀,慎一笑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有三个烟蒂。
我察看了一下慎一的脸色,想从他的表情上判断他对那事儿的想法。但是我看不出慎一脸上有任何表情。
“还没有。”我说。
“好像只有做母亲的还不知道。说吧,怎么回事?”
“是父亲嘱托的,他让我去找一个人。”我开口说。
“还有什么要说吧?”
“不祥的预感?”
他们两个避开母亲严厉的视线,一起看着我。事到如今,什么婉转,什么若无其事,得了吧。
“你觉得不应该去找?”结果,我也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是爸爸已经没了?”
“没事。是我自己不请自来的。”
“我和你父亲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那时,你爷爷已经去世了,你父亲刚继承了饭店的事业。那个生意人的世界,对一个刚跨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来说,可不是那么容易混的。那时,你父亲曾经开玩笑说,我的那家饭店,不知道究竟是做饭做菜的饭店,还是专门制造债务的饭店。”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