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为什么？”结城小声咕哝了一句。
“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啊。”
吉本不堪回忆似地摇摇头。
“请吧。我也是抽烟的。”
“这就是说，”我在烟灰缸上把烟头灭了，说，“结城勉，杀了他姐姐？”
“他们只不过是想忘掉过去吧？有些人就是这样的。”
“你好像还没去看过立川明美吧。虽然她还没有恢复意识，但你作为和她一起上讨论课的同学，就是出于礼节也应该去看望她一下，不是吗？连教授都去了一次。”
吉本有些不高兴地说，我避开他的话：
吉本俯视着我，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用下巴点了点走来的那个方向。
“随便谈谈。”
我点点头，又拿起了杯子，在把杯子送到嘴边之前，我忍不住先叹了口气。我想放松一下情绪，便仔细地倾听钢琴曲的旋律，但拉赫玛尼诺夫的旋律却让我的心情更加郁闷。
那再见了。
“那是上星期的事。我偶然在路上看到了勉，这才知道他和他姐姐都到了东京。我想这么多年了，这下可以见面了，于是我就去了他们俩的家。就在这附近的住宅区，单幢型的房子。我去的时候两人都不在。第二天我又去了，是勉出来开的门，他说姐姐没在家。第三天我再次上门，还是勉一个人出来的，他说姐姐说了不想见你，希望你别再来了。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吉本说。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口齿不清。但我也没兴趣再多问，反正，这不过是一个头脑有些问题的男人的妄想而已。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你可以把我的事告诉勉，但在此之前，想请你确认一下，阳子是不是住在那个家里，或者是不是有住在那里的迹象。你能帮助我吗？”
“看着你的脸，尽让我觉得心里烦躁，所以，你还是走吧。”
“我考上大学便来到了东京，以后只有在放假回去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们俩。她在初中快毕业时搬了家，那时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坐飞机时遇难的。听说他家的亲戚收养了她和勉，这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再往后我就在这儿工作了。”
“这就是说，如果这时姐姐已经死了的事儿公之于众，尚未成年的自己还得找一个监护人，这点勉可受不了，所以他才在别人面前装出姐姐还活着的样子。是这样吧？”
结城的话里有些责备我的意思。换了别人是怎样我不清楚，但根据我和结城的关系，他不应该这样。结城在责备我，而我也知道他在责备我什么。
“发型？”结城反问。
一时间吉本的眼神有些犹豫，他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上去既像在寻找适当的理由，又像是拒绝回答我的话。在吉本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之前，我先开口道：
“你知道吧？”
店内很安静，放着古典音乐，没有其他客人，那音乐声小到如果不仔细简直听不清旋律的程度。我们在拉着花边窗帘的桌子旁面对面坐下，一个中年妇女从柜台边走过来，问我们要什么。那妇女不像是咖啡店的，倒更像是菜铺的大婶。在我的柠檬茶和结城的冰咖啡被送来之前，我们两人都一言未发；我一直注视着结城，而结城一直耷拉着脑袋。
我刚想抬腿走上前去，但马上忍住了，等着结城朝我走近。
店里的那位大婶，像是客人似地坐在别的客席上边看体育报边喝可乐。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背景音乐放的好像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曲。
“你只要走近她的身边，就像是沉浸到了寂静之中，那和沉重是不一样的。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微笑，朋友也不怎么多，经常独自一人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不，像是眺望着别人都看不见的、属于她一个人的景色。就是这么一个人。”
“家里的电话和手机的号码。至少，等你朋友苏醒过来以后，请你和我联系一下行吗？”
“蛋糕也好饼干也好都不必准备，如果你家里咖啡正好没了，我买了带来。从这儿应该怎么走？”
“我是说，你，究竟在干什么？”
“你是，吉本先生吧？”我尽量不动声色地说。“我记得你去看望过立川明美，但现在你又来跟踪结城，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们俩家里有很大一笔财产，为了独占这份财产，结城把他姐姐杀了，是这样吧？听起来好像荒诞不经，不过还算是符合逻辑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结城要装出他那已经死去的姐姐还活着的样子？”
吉本站起来，走出了咖啡店。看到两个男人都先站起来离我而去，店里的大婶脸上露出很愉快的表情。
“八分四十五秒，”我看了看表，努力用冷淡的口气说道。
他要把话题引向何处，我捉摸不透，但我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类似幸福的表情，于是我笑了。
“啊，不，请你等一下。”
吉本似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礼貌，这令我很是生气。
“是个很文静的人。”
结城什么也没回答。我把妇女杂志放回架上。
“噢？”
他的语气足以令我明白，我的造访会让他感到为难，但我不理会这个。
我说。当妄想只存在于头脑中的时候，不过是妄想而已，但如果让妄想付诸行动，就成了所谓的变态。
“对。而再过两个月，勉就到成人年龄了。我把休假都集中在一起，做了这些调查。这以后，我又用休息日和下班后的时间，还有像今天这样，偷偷地用跑外勤的时间，像侦探似地跟踪着勉。但是我什么线索都没发现。我又去过他们家好几次，想见阳子，都被勉赶了出来。而我在勉外出的间隙上门，又总是没人应。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自然吧？”
“想说什么？”
“关于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去拜访了收养他们俩的那个亲戚。经过调查我知道，收养他俩的是他们的舅舅，当时在大阪经营着一家很小的房地产。那是个本质还算不错的人，他把自己曾经打过两人遗产的主意这件事儿，满不在乎地原原本本告诉了我。”
“很忙？”我问。
吉本还是张望着走远了的结城，不久结城的背影从商店街消失了。
我在便利店内翻着妇女杂志，结城来了，他那端正的脸上渗出疲惫的神态。
等大婶拿着单子离开之后，我问道。吉本脸色阴郁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然后像在征得同意似地看着我。
“算了，你走吧。”
“随便谈谈，那到底谈了些什么？”
“发型改啦。”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
我颇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吉本的话。
“我基本上已经确信，阳子没在那座房子里，她已经被勉杀了。而再过两个月，勉一定会用某种形式，让阳子的死公之于众。”
在这以后的两天里，我在学校里非常留意地观察，但始终没能发现结城的身影。在第三天的讨论课上，我也没看到他。讨论课结束后，我找出学生名册，然后来到他住的那条街的附近。我用公共电话给他拨了个电话，他在家。
“我们是童年时的伙伴。和我家隔开三户人家，就是结城的家。”
“前辈和立川同学，关系这么好吗？”结城低着头眼珠子朝上看着我。
“如果是这样，结城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两个月呢？等自己到了成人年龄再动手，不是就不必再玩这些小花招了吗？”
“那以后不久，两人就来到了东京，也就在这个时候，阳子到了法定成人的年龄。这样，勉的监护人应该也就成阳子了吧？”
吉本回到刚才我们来过的那家咖啡店，店里的大婶看我带着不同的男人坐在同样的座位上，脸上露出有些厌恶的神色。我想如果再点和刚才一样的东西，那也太没意思了，于是便要了奶咖。而吉本点了混合咖啡。店里的背景音乐已经变成了勃拉姆斯的曲子。
我看看坐在对面的结城，想把那人的事告诉他，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在我和结城都不了解的某个事实背后，有什么正在暗中涌动，我的心里一下子冒起了好奇心。
“嗯。”
“干吗向我道歉？”
“现在就来？”结城有些口吃，“你这么突然……”
我一口气赶了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背。
“你并不是偶然在现场，而是一路跟踪到那儿的。”
“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
吉本合起手掌擦了擦，接着说。
“你呢？”
“这，一定是，对，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偶然的情况，才让他提前动手杀人的。”
“有个形迹可疑的人经常跟踪在你身后，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我是不是应该给结城这样一个忠告？”
“我现在就去你家，从这儿怎么走？”
“结城有一个姐姐，名叫阳子，太阳的阳，阳子小姐。阳子比勉大2岁，比我小4岁，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所以那时我和阳子、勉，真的是像亲兄妹那样经常在一起玩耍。”吉本让身体靠在椅背上，架起他的一条长腿，然后微微偏过脸，吐出一口烟，以免把烟喷在我的脸上。吉本保持着这个姿势，眼光停留在一无所有的空间。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称它是街，其实是个村子。只有中心地区有一家很老的超市，没有便利店，去最近的麦当劳要坐一个小时的电车。那儿产的地方酒还有些名气，但也算不上闻名全国。没有可观光的地方，没有温泉，位于东北的一个村落而已。我自幼就是在那儿长大的，结城勉也出生在那儿。”
“那是因为她一直讨厌你吧。”
“是啊，大多数偏执型求爱狂都这么说。”
“不怎么好啊。这以前，直到我们一起去喝酒那天，我连她的名字都没记清楚。”
吉本心情有些烦躁似地看着手上的烟蒂，一边仔仔细细地将它灭了，一边说着。
我的声音在店内发出奇妙的回声，我稍稍降低了嗓音。
“所以，我就想，阳子真的住在那座房子里吗，也许那儿根本没有阳子这个人吧，会不会是勉故意装出家里另有一个人的假象？有人从远处看到阳子在家，也许那是勉乔装打扮的吧。”
“哦。”
“怎么了？”我边把杯子里的柠檬打捞出来，边问。“为什么不去探望？”
“嗯，也许是这样。但我还是难以理解。特别是勉的态度，也让我觉得可疑，所以我就向他们家附近的人打听了。这一问事情就更奇怪了，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人，谁都不敢肯定有阳子这个人存在。搬来的时候到各家打招呼的是勉，来送居民通知书回执的是勉，外出倒垃圾的也是勉。几乎所有的人都一直认为那家住的只有勉一个人。也有人说见过阳子，但再进一步询问，不过是在远处看到有个女子在家里，并不能确定那一定是阳子。”
“不是撒谎，一定去。”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
相当偏执的妄想。如果是心理学家，也许能通过吉本的妄想，分析出他是否患有自卑心理、精神性疾患或者幼年时是否受过心灵上的伤害等等。但我分析不了，我只能洗耳恭听。
“立川明美。服装也改变了，化妆也改变了。这么做，可太没自信了。要我可绝对不会这么做。但她那么做是她觉得那非常重要。”
“啊？”
“我有话和你说。从这里怎么走？”
“啊？”
“啊。”我点点头。“你和结城是同乡？”
我说着先走出了便利店，穿过马路，朝对面的一家咖啡店走去。就在跨入店内的当口，我随意朝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在稍远处自动贩卖机的后面有个人影，就在将和我眼神相交之前，那人背过身去。我想回头去看结城，但我没这么做，而是默默地走进了咖啡店。
“还昏睡着。”我说，“虽然昏睡的时间长了些，但医生说了，不要紧。”
我无可奈何地接过名片。名片上印着的，是连我都知道的一家著名化学公司的名字。
“什么？”我的视线又回到结城身上，问道。
“你和结城勉，”结城的背影消失了，他似乎感到很可惜，回过头来说道，“都谈了些什么？”
“那天，下班后我去他家门口察看，正好看到有个女孩从他家里出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进出他的家。那人我没见过，但能肯定她刚才在他家里呆过，所以，她应该知道阳子在不在，不，即使没看到阳子本人，也应该能判断有没有勉以外的人住在家里的迹象。我跟在她的身后，她是谁，她和勉是什么关系，我一直考虑着如何开口问她这些问题。要是我随随便便就和她接触，而她把我的事告诉勉，使勉对我产生警戒，那就不好办了。她径自朝车站方向走去，然后坐上电车，又在某个车站下了车。我想她就住在这儿，现在正准备回家吧，就一直跟在她后面。她在红灯前停了下来，那时我就站在她的身后，当绿灯亮起来，她刚跨出脚步，就遇到了车祸。”
“从这儿去医院要花多少时间？去一趟，见了面，然后回来，最多，也就一个半小时吧？就这点时间都不能抽出来给立川明美？”
“是啊。可真是的。”
“对不起。”结城说。
我只听得目瞪口呆。
“现在，我在车站前便利店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旁边是邮局，另一边是便当店，你知道吧？”
结果我一日没喝，便放下了杯子，说道。
“她好点儿了吗？醒过来了吗？”
我加强语气不容分辩地说道。略过一会儿，我听到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人情世故？”吉本歪着脖子问。
“我很忙，各种事儿。”
吉本拿起咖啡，喝了第一口，“嗬”地叹了口气。
吉本说完，点点头，从钱包里拿出名片，名片反面有两个电话号码。
在我的视线角落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我透过花边窗帘朝窗外看去，发现那人正准备穿过马路。外面亮而店里暗，所以从外面看店里肯定看不清楚，但从店里朝外看，外面的人的模样一览无余。那人刚才像是在观察店里的动静。
他看看我，又看看结城的背影，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我还是觉得他在撒谎。但是，我已经指责他在撒谎，这并没有任何意义。我很想索性现在就从这儿把他拖到医院去，但那也不行。我端起杯子，柠檬的清爽香味，还有温暖可口的红茶，让我怒气冲冲的心情略微安稳了一些。
“是我叫的救护车，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想接受一下谢意也不为过吧。”
“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吉本的眼光从空间转移到我身上，他也笑了笑。
“我是偏执型求爱狂？”吉本苦笑着说。“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我为什么被讨厌的理由。我考虑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他们父母去世的时候，我什么忙也没帮上，所以他们记恨我。但那时我只不过是个大学生，根本没能力为他们做什么。要说别的，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原因。”
“要说是爱慕，那年龄差得太多，我进高中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学生呢。不过，是啊，也许和那种感觉很相似吧。”
结城低着脑袋说。
大婶把奶咖和咖啡端来了。吉本往咖啡里加了一块糖，搅动着，但并没有喝，他放下匙子，接着往下说。
“啊？”
“撒谎。”
结城把麦管插到玻璃杯里，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冰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我觉得这声音非常好听。
他和结城的关系清楚了，但他进行跟踪的理由还不清楚，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尚未成年。根据民法，未成年者没有自行处理遗产的权利，所以他们的舅舅在收养他们的同时，就成了他们俩的监护人，管理着他们的财产。那时，因为生意上的原因，急需要一笔钱。他舅舅是个大大咧咧的人，眼前正好需要钱用，而手头又有这么一笔可以支配的财产，短时间内借用一下没关系吧，他说当时想的就是这么简单，确实是做了对不起他们俩的事。他说为了这事儿，让两人在那里住不下去了。”
想不到他说的是这么回事，我有些慌乱，说道：
他的眼神是很认真的。
“是吗。”
“你对人情世故的微妙之处完全就……”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生硬。
吉本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笑了。我开了一下玩笑，他还信以为真了。
“就这两天我会去的。”
“我很抱歉。”我也装出认真的样子，回答说，“杀了自己姐姐的凶恶罪犯，我可没有勇气接近。”
“但是，不可能是这样的。”
“请你呆在那儿，我这就来。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
“嗯，是有些奇怪。”
结城低着脑袋，还是什么也没回答。便利店的店员走过来，将我胡乱放回架上的妇女杂志整理好。
吉本点点头。
“回那儿去吧。”
“阳子小姐。”
我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烟来，点上火。吉本也点燃香烟，他抽的法国烟那浓重的味道，马上朝我这儿飘了过来。在吐出一口烟的同时，吉本说了一个什么词，我没听清，因为带着一个“街”字，我想他说的应该是一个地名吧，但我从没听说过。
结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从皮包里抽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票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出了店门。我把剩下的红茶喝干了，慢慢地从一数到十，然后结了账，也出了店门。我看到结城的背影正在十字路口，准备拐弯。于是我小跑着赶到那个路口，拐了弯，那是一条商店街，最前面是一家扒金宫店。结城以一定的速度在这条带着拱形顶的商店街上走着，低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他一直没有回头，所以既没有发现我，也没有发现走在我前面、紧跟在自己背后的那个人。
“说起结城家，在我们那儿可是数得着的名门世家，他们家有大片的土地和山林，所以当他们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们俩就继承了巨大的遗产。而如果阳子死了，那份财产就归勉一个人所有。”
“还是被你发现了。”
“我在便利店内等着。”
“难道你还真的想让我相信不成？”
吉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我觉得吉本不像是出于礼节随口问的，好像确实很关心。
“不让女士久等，这是良好的品德。”
看我接过名片，吉本笑了。
“你喜欢她吧？”
“啊，对，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