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
现在,如果我在这里,毅然地做些什么,那会怎么样?将要崩溃的是眼前的这个世界,还是另外那个世界?
“你为什么就能那么肯定呢?”男子反问道。
他笑着对女子说道。
“本来是想关门大吉算了,可饭店刚重新装修过,还背了不少债务,没那么简单啊。”
“他不适合经营饭店。嗯。当然,如果能够成功那最好,但我还是认为他不适合。”
我的,是的,我的女神。
“我所喜欢的他,不是那种不顾父亲遗留下的、未做完的事,而轻易逃跑的人。所以,我不会去劝阻他。”
“他呢?”
“你是画画的。你不是厨师,同样也不是经营饭店的老板。”
“是啊,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吧。”
“因为我爱他。”
男子的视线追逐着自己吐出的烟轮的去向。
“我上次还和他说起你,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真是好久不见啦。”
“等把饭店的债务还清,就洗手不干了。那以后再重新画画。”
看着注视着冉冉升起的热气发呆的女子,我真想这么问她。
她挪开了裹在茶杯上的双手,用手指沿杯口画着圈儿。我不由地想象她用那纤细的手指弹奏着琴键的情景,想象着随之而起的旋律在那指间流动。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幻觉里,音乐的旋律和那条樱花树下的长凳重合在了一起。也许,在那里,他们共同拥有那样一个世界。那个一定存在于我们所未知的某个地方,而绝不是存在于现实之中的世界。没有人从那个世界中离开,也没有人进入那个世界,所以那个世界永不消逝、从不动摇。
“当然,我可不会做菜,店里有专业的厨师啊。我只是经营、管理饭店而已。我们店的料理,味道相当不错哦。”
“肖邦的?”
“我只是路过这儿进来看一下而已。我得去见一个人。”
“我得走了。”他说着,站起身。
“无论结局多么残酷?”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不行啊!我真想拍着桌子,这么说道。
女子大概是在为他沏咖啡吧,我看到她又站在了煤气炉前。
我伸手握住门把,有些犹豫。我在期待着另一个不同的世界的同时,又心存畏惧。我闭着眼睛,打开了房门,然后又反手把门带上,慢慢睁开眼睛。她在那儿,独自坐在矮桌前,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注视着开启的房门。当她看清走进屋里的是我,笑容消失了。
如果和他分别的话……
女子呆呆地望着他留下的咖啡杯。她美得简直令人感伤。无处倾诉的感情,郁积在我的胸中,让我感到那么沉重。
“做生意这玩意儿,一旦开始,就不会有结束,只能不断地把生意扩展下去。那不是贪婪不贪婪的问题,因为你无法只求保持现状而又要把生意维持下去。那就像自行车,只要坐上去了,就只有往前骑。即使现实中有那种维持着现状的例子,但那只是就结果而言,想把生意扩大,但却没有做到,因此维持着现状,如此而已。如果你有那么几招经营手段,那么你的生意就将发展壮大到让你忙得喘不过气来的地步。巨额的资金开始运转,很多人参与到你的事业之中,这样,你就将永远难以抽身。巨额的钱和众多的人,很轻易地就能一日吞没你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嗯,好啊。”
“我也忙啊,要处理各种事。”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回答道,“最近一直很忙。”
“是的,肖邦。”
“那么告辞了。”
说着我看了那女子一眼。
男子也没顾忌我在场,低头轻轻吻了吻女子的嘴唇,走出了屋子。
“好久不见啦。”
“那你为什么不劝阻他呢?你劝的话,他也许会接受的。”
“什么?”我问道。
“幻想波罗奈斯。”
“山崎,好久不见啦。你真不够意思,我们可一直盼着你来呢。”
“是吗。真够呛啊。”
“是吗?太不幸了。”我回答。
当然,她是不可能完全明白我的话里的意思的。但我能理解她的笑容。也许,男子就是因为不想让那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才决定离开这儿的吧。为了还清债务他得豁出命去干,豁出命让饭店生存发展。当有一天,他注视着自己那双污迹斑斑的手的时候,再也没有勇气用它们去拥抱女子了。
男子回头看着我。
“我说,他真的会来吗?”
女子的手指沿着杯口画了两圈,最后在杯口弹了一下,“叮”,茶杯发出一种硬质的响声。
男子取出烟,烟屁股朝下“咚、咚”地在桌上敲了几下,接着说道:
“无论是什么结局。”
我接过杯子。杯子里好像是红茶,但和上次一样,杯里的液体就像空气一般,了无痕迹地穿过我的喉咙。眩晕的漩涡渐渐加速,但却我没有丝毫不适的感受。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思绪就在这眩晕中翻滚着。现在,他大概正在为资金而四处奔波吧。饭店该怎么办?债务,员工,该怎么办?与绘画世界迥然不同的现实正向他压来,他会被残酷的现实压垮了吗?或许他终究能把握现实的命运,遇到适合自己的女性,和她结婚,养育三个儿子,最后在60岁前跨进黄泉。而受他嘱托的小儿子,开始寻找父亲旧日的恋人,辗转来到破旧的公寓,在那儿遇到了一对非常般配的年轻人……
“什么曲子?”
但我当然没法说出口。我紧握着的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也动不了。
“你好像不怎么爱喝咖啡。”
“还是别干这个吧。你是画画的。”我看着他说道。
“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我回答,“我父亲就是经商的。”
“谁?”女子问到。
当然,我没有问。那个原来是他们俩共同拥有的梦幻世界,现在只留下她孤独一人,她该怎么办?谁还会出现在她身边,在她的梦幻世界里守候着走投无路的她?
男子离开后我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马上离开,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女子重新坐回到了桌前,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但那笑容显得那么不自然。那只一口也没喝的黑色的咖啡杯,依然冒着热气。女子用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像是在回味男子留下的余韵,然后她开口说:
“怎么会有那样的好事。”女子也笑道。
女子所憧憬的未来,和我所生活的现在,这是两个决不相容的世界。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微微涌起了一阵罪恶感。我想开口道歉,但这究竟从何说起?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也觉得不会那么顺利的。”女子看着我,慢慢地重复道。
“嗨。”男子走进屋的,脸上挂着笑容。
女子把我让进房里,和上次一样,我在那张矮桌前坐下,她站起身去厨房,把水壶放在煤气炉上。过了不久,女子回到桌前,递给我一个白色的茶杯。
“我打算聘用的厨师。谈聘用条件简直就像是拔河比赛一样。手艺不错,可就是太贪了。”男子叹息道。
“会的。”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的语气坚决得有些生硬,似乎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她垂下眼睛,又轻声地重复了一句:
我直起身子,心里似乎在盼望着她能够挽留我。如果她挽留我的话,那么,为了她,世界即使分崩离析我也在所不惜。但是,当然,她没有挽留我。
他没有看身旁的女子,点上烟,说道:“简直就像做过生意一样啊。”说着,他吐出一口烟。
“我一直都在这儿的。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我。”女子注视着他,说道,“我会在他身边的,不管他做什么。”
“简直烦透了,得想出一个办法来,就算没有好的厨师也能把饭店开下去。”男子笑着说。
“谢谢。”
“我父亲去世了。对了,就是见到你的那天,我去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去了。”男子说着。
“我该走了。”
“我想不会那么顺利的。”
上次见面时,她的头发只披到肩头,但现在她的长发已经垂到了胸前。对我来说这短短的两天,在眼前的这个世界,到底已经流逝了多少时光?我不知道。一样的眩晕,又开始慢慢在我头脑里卷起了漩涡。
“累得够呛吧。”
“不好意思,不能奉陪了。今天没时间了,改天一起喝一杯吧。”
女子一边说着,一面朝我看过来,仿佛在说:你看,他不是来了吗。男子随着女子的视线,也转过脸来看着我:
但她的脸上很快重新露出笑意,虽然那笑脸有些不自然。她站起身,把我让进屋里。
歌声停止了,女子看着我,说道:
男子在桌旁坐下,说道。两天前才见过面,他的脸应该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却觉得他的脸和另一张脸在一起晃动着,渐渐地这张我还有些陌生的脸上重叠在一张我所熟悉的脸上。他的脸开始变化。那张变化后的脸,我实在太熟悉了。
女子端着他的黑色咖啡杯,在他身边坐下。
不知道我的思绪在眩晕的漩涡里漂浮了多久,我的耳边传来美妙的音乐,我抬起头,女子双手裹着放在桌子上的茶杯,正轻轻地哼着我不熟悉的曲子。窗外,暮色已经渐渐地浓重起来。
“和她一起。”男子也转眼朝女子看去,他们俩相望良久。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四下张望着。
男子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笑开了:
是的。她的确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她才在这儿。如果是在别处,我不可能遇到她。
这是一个悖论。因为现在我坐在这里,这本身就意味着他最终将会离开,我是不可能劝阻他的。尽管知道这一点,可我还是无法止住我想说的话。
如果和他分开了,你会去哪儿?我去哪儿才能再见到你?
“一定会来的。”
正在这时,门被打开了,我和女子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
我的眼前晃动着两张脸,我对那张不那么熟悉的脸说道。我的口气很坚决,男子一时沉默不语,然后用辩解似的语调说道:
女子开朗地说着,但脸上却若隐若现地现出苦涩的表情。从她那说得有些快的语调里,能感到她在掩盖着什么。上次我来这里的那天,应该是他父亲过世的日子。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他一定已经继承了那家债务累累的饭店,换句话说,现在正是他们开始产生距离的时期。
“我可以再来吗?”
女子脱口说道,说完之后她又有些羞怯地笑了。
“那绘画呢?放弃吗?”
“今天还没有来呢。”女子回答。“不过我想马上就要到了,他几乎每天都来的。只是出了各种各样的事儿,好像挺忙的。”
“嗯。”女子淡淡地笑了笑。
“还来得及啊,”我说,“只要全部放弃就行了。你父亲的饭店,那是你父亲的,并不是你的。饭店,债务,职员,统统扔在一边,逃得远远的吧。”
唉,真叫人头疼,银行的那些家伙,头脑可真顽固。
我转过身朝房门走去,穿上运动鞋,然后回过头来,她就像是被安放在那里的一件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那单调的线条所勾画出的轮廓,使她看上去显得那么孤独。至少应该在那周围装饰一些鲜花,我这样想。下次来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带花。我心里暗下决心。
女子还是坐在那里,抬起头来。
在这个没有其他人的狭窄的房间里,突然涌上心头的感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的坐姿显得有些僵直。我想伸手挽住她的肩头,但横亘在我和她之间的小圆桌阻止了我的冲动。
“父亲是厨师,开了家饭店。店里雇了不少人,还要处理父亲留下的各种事儿,真累啊。看来饭店也只能由我来继承了。对了,下回,来饭店吃饭吧。我把饭店地址告诉你。”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对他来说这个选择也许是对的,但对那女子来说,却太残酷了。
“事情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吗?”我越说越激动,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难看了。
我紧盯着他的眼神,反驳道:
笔放在哪儿了?
男子高兴地笑了,女子也冲着他嫣然一笑。
你们不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明白啊。现在,只要走错了道,就永远也无法返回了,你们现在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这一点,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女子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微笑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