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部点了三下头。
“你也养着短腿猎犬吗?”
我走近前去,拍了拍一个同班同学的肩膀:
三宅?
“你好。”女孩说。
“就这些?”女孩的眼睛仿佛这样问我。神部看看女孩,然后也用“就这些?”的表情盯着我。
我向女孩打了个招呼。女孩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啊,是你。”女孩还记得我,神部似乎放下了心。但女孩从抬起头到认出我,用了相当一段时间,这使我有些受伤。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
“不,不是。”
“你养了什么宠物?狗,猫,还是加拉帕戈斯岛的小鸟?”
女孩有些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神部。
“跳楼自杀。”
我巡视四周,在半圆形的最边上,我看到了女孩。当她和我目光相遇,马上转过脸,急匆匆地朝教室方向走去。
“我也是。”
“啊?”我脱口问道。
同班同学和我一样,头拾得高高的,但他眺望的,是比那楼顶更高的天空。
“就是近邻。我带狗散步,经常路过你住的那儿。”
“正巧我也这么想。”女孩说。
“你家住这附近?”我说。
“那我们可是近邻。”我说着,也说出自己平时上车的那个车站的站名。
“嗯。”
“今天的天气可真是晴朗得见了鬼了。”
“那个……所以,就是说能请你做画画时的模特儿吗?”
“是这样的,”我豁出去了,“某一天,神部在去学校的车上,在车厢的一角,发现有一片耀眼的光芒,神部朝那儿望去,看到有一个女孩站在那里。就在他看到那女孩的模样的那一刻,神部的大脑仿佛被电流击中,他的耳边响起了宙斯的声音:那就是理想的女性像,去描绘那女孩吧。艺术之魂将降临到你的画中,你将受到诸神永远之祝福。对吧,神部?”
“出了什么事?”
我站着的那一侧的车门开了,为了躲让蜂拥而上的乘客,我朝女孩那儿靠近了些。洗发精的香味拨弄着我的嗅觉,不知为什么让我有些紧张。车门关上了,轻轨又开始启动。我们的会话才说到一半便停下了。眼看好不容易点燃的火种快要熄灭的时候,没想到神部开口说道:
女孩还在等他的下文,但神部的话已经结束了。火种真要熄灭了,我慌忙大口吹气。
“是吗。”
在神部直勾勾的眼神的注视下,我朝站在前面的车门旁、开始阅读文库本图书的女孩走去。神部跟在我的后面。女孩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站在她面前,正用纤细的手指翻着文库本的书页。我低下身子张望了一下书的封面,差点叹了口大气。虽说在车上看什么书那是个人的自由,但我想没有哪个高中女生,大清早的会专心致志地阅读芥川的小说。站在一旁的神部用胳膊捅了捅有些泄气的我。
本来,在这种情况下,托我办事的主人应该助我一臂之力,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能明白这一点。但神部根本不理会这些,他只管用直瞪瞪的眼神盯着女孩。那种眼神,是催人还债时的眼神,没人会用这样的眼神求一个女孩做自己的模特儿。那女孩心气那么高,心里肯定不痛快。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接着往下说:
“嗯,可以啊。裸体画也行。”
“是吗,那么,下次见。”
对方回头看看我,什么事儿也没有似地耸耸肩说:
和女孩正面相对视线相交,神部的脸涨得通红,他摇摇头:
“带狗散步?”
“让学校知道你在看这样的书,又要被关夜校、写检查了。”
“那可谈不上是近邻。”
“是一只绿龟。每天都要让它在桌上散步,不然的话,它就会闹别扭。虽然闹别扭的时候样子挺可爱。”女孩似乎又开了一个玩笑。于是我又笑了,比我略迟一些,神部用比我更大的声音夸张地笑了。然后,神部用直勾勾的眼光看着我,让我想起了我们最初的目的。
“暂时,你只要静静地坐在这个家伙的面前就行了。啊,当然,不需要画裸体。对吧?”
“什么?”我问,“啊,真的?”
我简直痛苦不堪。无论是谁,无论怎么看,都明白她现在没有朋友孤身一人。也许神部是好心,怕女孩刚换了学校,没有朋友,但眼下这个情况,换成这个话题,接着怎么往下说?女孩感到很奇怪似地看着神部,神部又耷拉下了脑袋。女孩再次将目光转向车外,稍过片刻,她若无其事般地回头看看我和神部说:“行啊。”
“对。”女孩点点头,报出自己上车的那个车站的站名。
女孩似乎考虑了一番,然后决定还是搭理我一下。她把书签插到正在看的那页,将书放进书包。
“你好。”神部说。
已经习惯了神部的说话方式的我,马上明白他的“我也是”,是在接我们刚才的话题,是“我和你也是近邻”的省略。但女孩似乎没听明白。而事实上神部的家离我家有六站,离女孩的家也有五站,没有相当高见的人,是不会把这说成是近邻的。
神部平时坐的轻轨,比我坐的那班要早二十分钟。为了赶上他的那班轻轨,我比往常早起了半个小时,我先朝着和学校相反的方向,赶到神部等车的那个车站,和神部会合,然后两人一起钻到他常坐的那节车厢。据神部说,每天早上都是在同一辆车厢里见到那女孩的,所以我曾建议,只要我们都坐上那班轻轨,然后在车厢里碰头就行了。但神部坚决反对。我上学迟到的次数之多,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这点神部非常了解。
我转向神部,神部咕咚咕咚地点着头。
“一个人?”
一个人?
“龟。”女孩回答。
确实是万里无云的碧空。
“是啊,”同班同学又点点头,“也许不是因为女人。一般来说,女人根本就不愿意接近他这种人。”
“啊,他,神部,和我是一个班的。达利的后继者,生活在超越现实世界里的绘画天才。”
女孩看来是认真的。她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画画时穿不穿衣服,好像现在求她脱去衣服的话,她也会爽快地坦诚相见的。
“我家的短腿猎犬,它可能跑了。每天你不带它跑上三公里,它就会闹别扭。它会缠在你的脚边,一直抬头注视着你,让你难以招架。所以不管下雨还是刮风,每天都得带它散步。”
因为是下行的轻轨,所以虽然是早上的高峰时间,但车厢里并不拥挤。女孩是在我平时等车的那个车站的前一站上车的。微风轻轻吹来,我朝风吹来的方向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女孩。身边的乘客都不约而同地朝女孩张望,一时都显得有些出神,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这节车厢的乘客要比其他车厢多一些。也许有的人就是为了这份愉悦,每天早上特意挤到这节车厢里来的。的确有这么做的价值,我心想。
“哦,”我也不在乎地点点头,问:“谁?”
“就像你说的,这书对健康没好处。”
女孩透过车门上的玻璃,遥望着车外向后奔驰而去的景色。过了一会,她将视线停在神部脸上。神部的脸涨得通红,耷拉着脑袋。真希望这时能听到艺术家令人击赏、叫人陶醉的只言片语。神部拼着命似地抬起头,开口说了一个愚不可及的单词:
我们互相埋怨互相责骂,转乘反方向的轻轨。我骂神部混蛋、蠢货,神部骂我是夏加尔,雷诺阿,但神部看上去很高兴。看到神部高兴,我也高兴起来,心想说服神部接受我的建议也许并不难。
同班同学误会了我的意思:“说的也是啊,想不到那家伙也和别人一样有烦恼。也许是被女人甩了吧。”
“嗯。”女孩点点头。
“龟?”
女孩问。神部还没有从梦幻世界返回现实,依然注视着女孩。他一定是在使用他那丰富的造型想象力,在自己的头脑中描画着女孩的裸体。自打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变成神部。
我抬头望望屋顶,二尾子就是从那儿跳下来的吧?好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正在屋顶的栏杆边上往下张望。
“怎么可能?”
我脱口而出地说。
“怎么可能?”
我们赶到学校,已经快到上课的时间了。平时这时候,总能看到零星的学生往教室方向赶着,但今天,大群的人都挤在校园的一角。老师们试图驱散在那儿围观着什么的学生,但却显得无能为力。我和神部对视了一下,朝着人群方向走去。学生们在教学大楼前围了一层又一层,在人群围成的半圆的中心,张挂着大块的蓝色毡布,在毡布的内侧外侧进进出出的,怎么看都像是警察模样的人。
“学校快到了,快把书收起来吧。”
女孩好像开了个玩笑。为了不让点燃的火种熄灭,我注意拿捏分寸,很殷勤地笑了笑。略迟了片刻,我身后传来神部那夸张的笑声。
“你还不知道?芥川的作品毒害青少年,已经禁止发行了,是上届国会通过的决议。我也有同感,芥川的书,对健康有害。”
女孩将手指夹在正在看的那页书里,用不知所以然的表情看着我。
“我?模特儿?”
女孩不再问神部,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我。我想,我们凡人也有观摩艺术作品创作过程的资格,于是我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哪些日子有空,怎样才能让神部同意我的提议。
咒语?
神部毫无反应。我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这才木偶似地咕咚点了一下头。
“啊,具体时间,下次再商量吧。对吧?”
“二尾子。”他回答。
女孩下了车。车门关上了,女孩的身影和候车厅都往后退去,但我们还是不断朝后张望着。那么,下次见。那甜美的回声,还在我们四周的空气中荡漾。可是,女孩和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我们三人都在去学校的途中,所以女孩下车的那个车站,我们当然也应该下车吧?当我们想起这一点时,连下一站的候车厅也已经朝我们身后飞驰而去。
从女孩口里蹦出裸体两个字,身旁的那些乘客都吃惊地朝这儿张望。我也傻看着女孩,而神部盯着那女孩的神情,简直像要哭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