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不,我连孩子是否出生了都不知道。”
“是吗。”父亲点了下头,又陷入了沉默。
“你,怎么样啊?”
“我要是说给,你要吗?”
我和父亲对视了一瞬间,视线马上分开了。我和父亲都笑了起来。
父亲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张病床上。除了呼吸时胸部有规律的一起一伏,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父亲还生存着的迹象。调节得很合适的室温,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的柔和的阳光,装点在窗台边的红花,这一切仿佛都是为了父亲所剩无几的生命而存在的。我把夹克挂在墙上,径直走到窗前,故意胡乱地推开窗子。在由医院的白色大楼三面围成的庭院里,护士推着坐在轮椅里的老妇,一只黑猫正在树阴下打盹。宁静的六月的下午,让人忘了这儿是地处喧闹的市中心的一角。
“别把事儿交给没用的小儿子啊,上面不是还有两个能干的吗?”
“答应为我做这件事了?”
我跳过中间部分,直接翻到画集的最后一页。画中是一个抱着单腿而座的裸体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柔美的长发越过肩头垂散在胸间,她那稍稍侧着头的姿势略微让人感到有些稚嫩,可是那修长的眉毛和身体的曲线,却无声地显示出她的成熟。
当和我目光相交,父亲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即把视线移到窗外。
“那,”我问道,“你有事儿要和我说?”
身外之物?
“你可真能说。”我轻声说。
“是哥哥,还是姐姐?”
“最后!”
我趁父亲不注意,用手指把花瓣揉成了一团,弹到了床底下。父亲在枕边摸索着,拿出了一本颇大的笔记本递给我,我沉默地接了过来。那是一本写生集,显得相当陈旧,原本绿色的封面已经泛黄。我转过头看看父亲,父亲催促似地抬了抬下巴。于是,我翻开了第一页。是一幅用铅笔画的素描。好像是什么地方的港口,在堆积如山的集装箱的背后,可以看到排列在港口的货船,集装箱周围还有一些正在搬运货物的男人们的身影。充满力度感的主体画面和与之相反的细腻的线条结合在一起,使整幅画给人以沉郁的感觉。
“我会回去看看的。”
“心情问题,呵。”
“一个月到三个月之间。”
“我的父亲,是一下子就去的。那天,他突然昏倒在地,被送进了医院。两天后我去医院探望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而且直到临死都没有醒来过。和他相比,我还算幸运,能知道自己的大限,还可以有个准备。”
父亲抬起头,微微笑了。
“嗯?”
“不胜感激。”
“有什么线索?”我再次问道。
“真实的大山,三点水加一个零,真山澪,她的名字。”
父亲紧盯着我,然后像宣言般地说道:
父亲苦笑了一下,可那个苦笑倒让父亲显得年轻了几分。
父亲是在逞强,还是真心这么想,我不知道。但不管是逞强还是真心这么想,这番话都符合父亲的一贯风格。
“我和她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和你母亲相识之前。”
“你进来的时候我刚准备离开。”
恐怕是那样。从那修长的眉毛间不难看出她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我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这不说了。但我的身外之物又太多了。”
“希望你能找到她,如果她还在的话。还有那个孩子。”
“嗯。”父亲点了点头,像在琢磨如何开口。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病房,窗帘轻轻地飘动起来。
“今年春天好歹算是进了大学。一所除了历史悠久以外别无可取之处的二流学校。”
“最后的一页!”
“交通工具?”
“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去探望病人的时候,就算是扯谎,也得说些‘看上去不错啊’之类的客套话吧?”父亲依然看着窗外,不高兴地回答。
“有什么线索?”
“怎么回事?”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走进病房后也一直考虑着。究竟为什么,我和父亲那么格格不入?一年前,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和往常一样产生了口角,但那次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止于口角。因为那年的大学入学考试考砸了,我为此整天处于烦闷之中,碰巧父亲那时心情也非常不好,所以,在我18岁那年的春天,我做出了一个与自己年龄不符的鲁莽决定--离家出走,开始了半工半读的自立生活。但我想那也是早晚的事,就算没有那次口角,我迟早也会离开的。自懂事起我就讨厌父亲,同时我觉得父亲也同样讨厌我。
父亲竟向我深深低下头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完全没有料到,我有些不知失措。
话音刚落,父亲便好一阵干咳起来。我没顾他的咳嗽,咳声一停,便简单回答他的问话:
“真山澪。”
“那么,期限呢?”我合上写生集,问父亲。
“就算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办?说不定这会给对方带去麻烦。说不定对方会说,我不认识你,不要你的什么遗产。”
绝不做徒劳无益的事,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究竟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成了成功的经营者,还是在成为成功的经营者后才渐渐变成了这样的人,这我不知道。
父亲默默地摇了摇头。
“啊,确实好久没见了。”
“别胡扯。”
但父亲一言不发。我接着又翻到下一页。盛开的樱花树下,一张孤零零的长椅。无论是艳丽多姿的樱花树,还是在空中飘舞的花瓣,都不过是在衬托那张孤零零的长椅的寂寞。
“我和这人有个孩子。”
父亲点点头。我拿着写生集站起身来,从墙上的衣帽钩取下夹克,正想和父亲道别,病房的门打开了。
“喜欢的东西是肖邦和满天星;讨厌的东西是交通工具,所有的。”
我吃了一惊,抬头看着父亲,但父亲避开了我的视线。
“很阴暗啊。”我随口说道。
父亲小声但却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和他年龄不符的字眼。
“这个,我借用一下。”
和也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突然皱起眉问:
“对啊,他们俩是不可能认真去找的。”
“上面那两个,认为你放弃了遗产,已经开始盘算你的那一份了。不过,你大概也确实不会接受我的财产吧?真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啊。”
“恋人。那时候的。”
“人之将死,是啊。”
“还有其他线索吗?”
“你认为我能把事儿托付给那两个人吗?”
我的脸上不禁露出讥讽的笑容。
“钱呢?够用吗?”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故意为难地长叹了口气,可父亲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复。于是,我又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对吧,”和也说着又回头看看我。看着和也那副若无其事的德性,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在和也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的当口,父亲用眼神催促我快离开。
“是吗。”
“和她分手的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谁?”我脱口说出自然会产生的疑问。
“嗯?”
“哦。”
“和我相识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她没有可以投靠的娘家。”
父亲见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淡淡地笑了:
父亲踌躇了片刻,郑重其事地说道,这让我有些惊讶。我转眼向别处望去,正好看到那簇红花,有片花瓣被风吹落到地上。
我再次把眼光落在写生集上。画中的一根根线条和前两幅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整体上却似乎有着某种根本性的不同。
“可条件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啊?”
“噢,你在啊。”
我正要继续往下翻,却被父亲用不耐烦的声音制止了:
“怎么,死到临头的父亲,还不能把自己的儿子叫来吗?”
“你来这儿,是听谁说的?”
“这心情可真不错。”
“也不知道你现在住在哪儿,不过你也该回家看看啦。父亲病成这样……”
“条件是一样,但你不同。”
“是吗。”
“是这么回事儿,”
“她晕车。一上车就晕。”
“不知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兄弟,这感觉可不怎么好。这是我的心情问题。”
父亲无力地摇了摇头。
“线索不多。”父亲凝视着对面的墙,像是在记忆里搜寻。
父亲终于先打破了长长的沉默。那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传人我的耳朵,和以往一样,马上在我心中点燃了反感的火苗。在火苗还未熊熊燃烧之前,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去。
这是一间宽敞的病房。色调统一的地板和窗帘显得非常典雅,房里摆设着大屏幕的电视机、柔软的沙发,墙上还挂着一幅藤田的石板画。那张真正应该属于病房的病床,反而像是放错了地方。
“怎么,这就要走?”
“啊,还行。”
“这也能成为线索?”
不用回头我就能感觉到父亲醒了。但他没有吭声,我也就继续眺望着窗外。坐着轮椅的老妇的身影已经在院子里消失了,那只黑猫伸了一个懒腰也提起轻快的脚步走远了。从云缝里挤出来的日光又被低层的薄云遮拦,投射到地面的阴影正在渐渐地扩大。
“您说什么呀,父亲这不是好好地嘛。”
“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父亲没听我的嘀咕,接着说道:
“是吗。”
“那就会少得一份。”
“在家里是儿子,在公司是部下,只要父亲一声令下,肯定会比我更卖力地去找的。”
“过奖了。”
父亲脸上毫无笑意。我离开窗台,在床边的椅子前坐了下来。才一年没见,父亲竟变得如此苍老,令我感到惊讶。他脸上的那些老年斑和皱纹,都是我所不熟悉的。
“情况不太好?”我问道。
我低头看着摊开在膝盖上的写生集,这时我才明白,不,应该说才领悟到,这幅画与前面两幅画,为什么看上去如此不同。那是因为父亲,我想,那是因为父亲爱过这个女人。
“我有临时工的工作,好歹能对付。”
趁着和也还没有正式开始说教,我走出了病房。和也虽然没有肉食动物的那份凶狠,但却有老牛咀嚼、反刍时的那种执拗,只要一开始说教,就会慢慢发展成牢骚、抱怨,等他回到原来的说教,提出自己的论点,常常要花一个小时,我可没有心情奉陪。
“这不关你的事。”父亲嘟囔了一句。我停下翻着写生集的手,紧盯着父亲,父亲却生气似地转过脸去。
父亲的电报是昨天寄到我租赁的旧公寓的。自那次和父亲大吵一场后我离家出走,已经有一年了。这一年来,就连母亲、哥哥们,我都没把我的住址告诉他们,更不要说父亲了。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要他想找,哪怕我在地球的另一半,他也能找到。他就是具有那样的社会能力的人。这一年里父亲从没和我联系,那只表明他没什么事要找我。在昨天的电报里,他只说自己患了癌症已经为时不多,有要事想和我立刻见面。电报里还简明地留了医院的地址。不打电话不寄书信,而用电报这种方式,这是父亲一贯的行事风格,我看着排列着印刷字体的电报,心里只是呆呆地这么想着。
父亲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着我。我知道父亲想和我说什么,便避开了他的视线,望着窗外。是接受,还是拒绝?在我还没作出决定前,父亲把我预料中的话说出了口:
进来的是二哥和也。大学毕业后,和也在别的公司“修行”了两年,然后进了父亲的公司,现在他正管理着位于吉祥寺的一家进口杂货店。我赶忙用外衣将写生集裹了起来。
“我说了,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那样,怎么还会分手呢?”
爱上了一个喜欢肖邦和满天星、又会晕车的女钢琴家的青年画家,将这个青年画家和现在的父亲连接在一起的,是三十五年的时光。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对这三十五年的时光心存好感。不知道父亲自己觉得如何。我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才觉得自己眼下考虑这些毫无意义,不由得摇了摇头。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唉,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别再瞎扯了。”
可能长时间讲话有些累了,父亲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那也没关系。我并不想强迫对方接受我的想法,也不打算硬要对方接受遗产。我只是想,如果我有什么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尽力为对方去做,不管是什么事。如果他们没有任何困难的话,那我就放心了,即使他们有困难却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那我也能够理解。总之,这是我的心情问题。”
“三十五年前,她住在横滨,元町边上的一所旧公寓。当我后来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从那儿搬走了。那时她上的是音大,也退了学。多摩音乐大学。她曾经希望成为一个钢琴家。”
“我要是说不够,你给吗?”
“有个叫久慈的女孩,她们是大学的同级生,很要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人一起见过好几次。永久的久,慈爱的慈,久慈。告诉我她怀孕的就是这个人。”
“看上去还不错啊。”
父亲费劲地支起身,我好不容易才扶住了他那颤颤巍巍伸出的手。父亲动作缓慢地拿起放在毯子上的对襟毛衣,披在肩上。
“是我叫他来的。”
在我看来,父亲的人生,只不过是一个不断积累身外之物的过程。
父亲那憔悴的脸色,恐怕经受不了任何责备。我把那些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强咽了下去,只是装着不经意地问道:
“好久不见啦。”
是父亲开口求我的,但现在他却感到很意外似地,提高声音问道。
“我想作一下参考。并不是对自己的父亲曾经同什么样的人坠入情网感兴趣。”
“医生是这么说的。但事到如今再动手术,只会让身体更衰弱。没用。”
“好久不见啦。”
“那我走了。”我向和也招呼道。
“能知道以后的事就不错了。”
“也许是那样。”父亲点点头。“但是,我不知道久慈女士现在在哪儿。”
我把倒吸进去的凉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大学呢?”
“那她朋友那儿呢?”
“如果我现在死了,一半财产归你妈,另一半就是你们三兄弟平分。可是,如果再增加一个人呢?”
“要动手术吧?”我问道。
“死期就在眼前了,就让我心情好一回吧。如果身前留有遗憾死后就成不了佛了。”
“那位久慈女士真的不知道她的下落吗?也许只是不想告诉父亲吧?”
走廊里静悄悄的,我用两腿夹住写生集,把夹克套在身上。夏天马上就要到了,而在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父亲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这样想着,但却丝毫没有现实感。人从诞生,走向衰老,最后重归黄土,这是个不可抗拒的自然过程,而父亲眼下正在迈向他的人生的最后一章。说白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分手时她已经怀孕,是在那以后又过了很久,在和你妈结婚后,从她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的。当然,知道后我到处找她,但没有找到。和我分手之后,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悄悄搬离了原来住的地方。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把孩子生下了。但我想一定生了。”
“这些,都是父亲画的?”
“回父母的老家去了吧?”
“拜托,呵。”我拾起飘落在脚边的花瓣,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画可真别扭。”我说。
真山澪。
父亲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期限比我预想的短得太多。
“其实,是有件事儿想拜托你。”
“你以前画过画?”
父亲轻声答道。和也狐疑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警戒的表情。平均分配的份额可能会从二变成三,看上去和也有些担心。
父亲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是吗。”
风吹在他脸上,父亲微微眯缝起眼睛。他似乎有些犹豫。这种情形可不多见。
“是的。”
“这可没听说过。”
“有什么办法。”我面露不悦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