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住院了。”
我伸手拿起杯子,心里盼望那咖啡能苦涩些、烫嘴些。我喝了一口,但却感觉不到一丝的苦涩与温度,那咖啡就像空气一样通过我的喉管。
我抬起手腕想看看时间,但平时一直戴着的手表现在却没戴。我想起刚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时,把手表给摘下了。
“混蛋,快还给我。”男子说。
“嗯。”女子点点头。“不过,这间屋子在我之前,肯定有人住过。”
“这些画的作者,我想我就很愿意和他成为朋友。”
听到那女子怯生生的声音,我张开眼睛,眼前的两个人正诧异地注视着两手撑在膝盖上的我。
“不是叫你什么也不要说嘛。”他还是用生气似的语调说。
“但是,为什么……”
海港的风景画。没有经过时光洗礼的画面,比我第一次看到时更为清晰,画上的世界显得那么轮廓有致。一阵摇摇晃晃的眩晕袭来,简直快让我失去了意识,我赶忙又紧闭起双眼。当我睁开眼睛,那写生集仍然躺在我的眼前。
女子侧着脑袋。
“应该请你多坐一会儿才对,不过,你还是请快回吧。长时间呆在单身女孩的房间里可不好。”
男子盘腿坐着,摇晃着身子说。他好像有些生气,但听得出,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得意。画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人称赞自己画得棒极了,而称赞的人又是自己所爱的人。
是女神啊,男子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过身对我说:
“啊,嗯。为什么,为什么不画她呢?我觉得,如果画她的话,怎么说好呢?一定就能画出一种风格不同的画来。”
真快啊。
进门靠左边有一个洗手台,右边的那个门像是厕所。房里没有浴室。我照着他们的样,在那张矮桌前盘腿坐下来。
“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可真会说话。”
他向女子点了点头后,又解释似地对我说道:
我的大脑要求我婉言谢绝,但身体却不接受命令。我就像在水里挣扎着那样,两腿沉得出奇,身子不听使唤。我心想现在这样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车站的,于是便接受了邀请,脱了鞋走进屋里。
“他人真不错啊。”我开口说道。“给我的感觉非常好。”
我转眼望了望窗外,按理从这个角度,应该可以看到那幢号称日本第一高楼的摩天大厦的,但我现在根本看不到它的影子。怎么回事儿?我想开口问那男子。
“我有个朋友,就在那所大学。”他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接着又问我:“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嗯?”男子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新款的奈基,胜利女神。”
我合上写生集,还给那女子。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窗外。傍晚的天空已经渐渐昏暗下来了。
“她就是那样,怎么也不肯让我画她。”
“啊,不,没什么。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有点累了。没什么。”
“这个地址,离这儿不远,我这就去一次。谢谢了。”
“不是说什么都不能说吗?”
“啊,我们还没有互报姓名吧?”
我用手抚摸着最后一页白纸,说。男子朝我转过身来,我注视着他的目光,我想问他:
我继续一页页地往下翻。画册里有抬头望着月亮的猫,有海滩边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靠在电线杆旁的自行车……但最后一页什么也没画。我从画册上抬起头,合上了眼帘。为了不让近在咫尺的女子发觉,我轻轻地吐了口气。眩晕像很急的漩涡那样转动起来。
“你找的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样?”女子嘻嘻笑了,说道,“您可以对我说呀。”
乌鸦在上空啼叫着,仿佛在反驳我的自言自语。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离开了那公寓。
“我会再来的。”会再来的,我有预感。我还能预感,当我再次打开这扇房门的时候,她还会在这里的。
那公寓在建造的当时,可能算得上是相当摩登的建筑物,但时到今日,它那天蓝色的外墙已经剥落得不成样了,裸露出安设在墙里的绝缘材料,几乎所有屋子的玻璃窗户都是破碎的。不知道什么人用喷漆在墙上胡乱地写了“参见”两个古怪的字样。这样的房子是不会有人再去修缮的,推倒重建肯定省事得多。我想,不管怎样,我总算在这幢房子寿终正寝之前找到了它。
“怎么样?这幅画棒极了,对吧?”
“我是在和她说话。”我说。
女子笑了,吐了吐舌头。那是真正幸福的笑容,那份幸福感甚至能一直洋溢到对方的内心深处。她的笑脸上衬着一对小酒窝,看着那对甜甜的酒窝,我也情不自禁地笑开了。
说着,男子首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我熟知的名字。我直直地注视着他,他也和窗外的世界一样,那么真实地存在着。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为了让自己能够留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里,我借用大学里的一个朋友的名字:
“是的,找我父亲的一位旧相识。很久以前,那人应该在这里住过。”
“咳,真是的。”女子看着关上的门,无可奈何似地轻叹了口气。
嗬,听起来还挺有意思啊,男子笑了。别缠着人家问,多没礼貌,女子责备道。
“嗯。是啊,没错。”
“噢,是、是说您父亲一定没事吧。请他多保重。”
“啊,是啊。”我点头称是,报上了自己所在大学的名字。
“总有一天会吧。”男子答道。
和他相比,我还算幸运的。
男子斜着脑袋,将我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他俩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这次是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很久以前?”男子笑了,“这所公寓的年数可没那么久。”
“一定噢。”女子微笑着说。
我又重重地揉了揉太阳穴。思维的波动在徐徐地扩散,就像处于浅睡状态时,大脑里同时浮现起各种没有头绪的回忆和念头,随后又匆匆散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但吸进体内的空气,却让我的思维变得越发地滞重。
起初我以为这对情侣是为了找一处背人的地方才擅自闯进这里的,但我环视了一下了屋内,便马上发现,自己想错了。在铺着榻榻米的狭窄的房间中央,放着一个圆形的矮桌,靠墙摆放着带镜台的梳妆桌、衣橱和书架。很明显,他们住在这儿。虽说这栋房子破旧不堪,看上去摇摇欲坠,但也并非绝对不能住人。
“这事儿不便告诉别人。”我无计可施,便随口说道。“有点儿伤感、怀旧的往事。其实也没什么大意思,有时候,说不定还会让听的人感到不愉快。”
“你,是大学生吧?”
“不,我爱喝。”我说。“谢谢。”
我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的脸。大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细长的眼睛上挂着一对很粗的眉毛,让他的脸看上去像个顽皮的孩子。我敢肯定确实见过这张脸,但就是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的。我试图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探寻,但我的大脑却拼命地抵抗,不让我进入记忆的深处。我感到有些晕眩,那种突然站起身时的晕眩。我赶紧闭起眼睛,但眩晕却并没有就此消失。
“不行,我得走了。”
“不,我想去一趟房东那儿。谢谢您的咖啡。”
女子轻声说道,马上返回到书架旁,重新翻找起来。
男子的火似乎更大了,他直愣愣地盯着我,嚷道。他的年纪看上去与我相仿,长着一对细长的眼睛。男子摆出威严的架势,想表示出自己的愤怒,但他那瘦高的个头以及教养良好的外表,使他看上去并不显得有多么可怕。
两人不约而同地随着我的视线望去,又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但女子抢先拿到了那东西。
屋里有一对拥抱在一起的男女,他们转过脸来看着我,慌乱地坐直了身子。那男的恼怒地瞪着我,而女的则羞怯地垂下眼睛。
我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抬起了头,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矮桌边,我的面前放着一只白色的咖啡杯。男子拿起黑色的咖啡杯喝了一口,疑惑地看着我。
我走出房间,反手关上了门。我紧紧地闭着双眼,脑海中眩晕的漩涡开始反向旋转。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那么沉重的睡意已经消失得荡然无存了。我张开眼睛。在黄昏的暮色中,我站在破旧得快要倒塌的公寓前。我抬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那可不成,画我怎么行啊。”
女子轻轻推开男子伸出的手,笑吟吟地把东西递给我。
女子问道。大概只有两只咖啡杯吧,她双手捧着的是一只浅褐色的茶杯。
“我知道。”我苦笑着回答。“等我问明白房东的住所,马上就走。”
“我去沏茶。”
男子朝我耸了耸肩。
“怎么样?”男子叮嘱道。我点点头。可男子还是不放心地瞅着我的脸,最后总算挪开了他的右手,却又像闹别扭似地转过身去。我默默的翻开了第一页。
“是啊,”我点头答道,“我也正想问你呢。”
“一定会来的。”
“哦,谢谢。”男子微微一笑,便走向门口。
我装着很仔细地确认了纸上的地址,站起身来。不能再久留了。再久留于此,我将走不出那眩晕的漩涡。更要紧的是,眼前的这个世界,它令我感到那样地愉悦。
说着她站起身,在书架上找了起来。我看着她忙碌地翻找着,突然我的视线停留在一件竖放在书架旁、非常眼熟的东西上。
他的语气比刚才和气多了。我抬起眼睛,发现他正有些困惑似地注视着我的脸。
女子开口问道。我打量了一眼这女子,她的年龄应该也和我相差不多,长得非常漂亮。柔顺的长发直披到肩头,洗得褪了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对襟毛衣,简朴的打扮越发衬托出她的娇美。
“嗯,当然。”
“随便打开别人的房门,还说什么没想到屋里有人,有你这样说话的么?”
说着,他走出了房门。
山崎?没印象。
“混蛋,说什么呀。”
我对男子说道。
也许,等你到了医院的时候,你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听谁这样说过。
女子征求同意似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男子微微点了点头。
“但是?为什么?”男子反问道。
“我叫山崎。”
“不过欢迎你再来。我们到底在哪儿见过面,下次再好好回忆回忆。我的家虽然在别处,但平时我几乎都在这儿,我们差不多算是同居。”
“您,不舒服么?”
但是,为什么要放弃画画呢?画自己喜爱的东西,有人称赞自己画得棒极了,而称赞的人又是自己所爱的人。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那样一种人生呢?只是不断积累那些毫无意义的身外之物的,那样一种人生呢?
我又巡视了一番周围的情景。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也许也并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
被他这么一问,我明白了,刚才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进来坐吧,我们只顾说话了。”
“啊,那是?……”
“是吧?”
“不介意我说实话吗?”我问。
男子没看我的脸,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说道。那女子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男子的后背。
“给,您要是愿意,就请看看吧。”
“他说得不是挺好么。我就知道,这个人能理解你的画。”
“您刚才说,您是在找人?”
“别啰嗦。”他依然背对着我们,说道:
但我没有说出口。如果我把这话说出口,眼前的世界将轰然崩溃,我将被这个崩溃的世界所吞没。我又揉了揉太阳穴。究竟是我不对劲,还是这个世界不对劲?也许我和这个世界都还是正常的?我不清楚。
男子哑口无言了。真会狡辩,他停了一下轻声嘟囔着。女子开心地笑了。
我张望了好一阵子,怎么也看不出有人在这里居住的迹象。我硬着头皮,爬上了通往二楼的户外楼梯。木结构的楼梯承受着我的体重,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我穿过走廊,走廊上又响起了“吱呀、吱呀”声音,似乎在向我表示愤愤不平。我走到走廊的尽头,敲了敲最里面那间屋子的房门。其实我并不想进屋打探,也不认为房里有人。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仿佛在嘲笑我。我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但我还是握住了房门上的把手。门没有上锁,我一下就打开房门,这下我听到的不是乌鸦,而是别的什么鸟的叫声,那尖锐的叫声简直要刺穿寂静的空间,我一边仰视着飞走的鸟儿,一边走进屋子,反身关上门,回头察看屋里,一下子便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我的耳边回响起那低沉的声音。
“那么,山崎,你为什么要找那人?说详细点儿吧,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我一站起身,还是觉得双腿有些晃悠,我尽量掩饰着,小心地走向房门,不让她看出来。女子把我送到门口。我穿上运动鞋,打开房门,女子在我身后说道:
“那,请您一定再来啊。初次见面,这么说也许有些冒昧,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和您成为好朋友的。他和我其实都是挺怕生的人,可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谈得这么轻松愉快,真的是很少有的事儿。”
“啊,找到了,就是这。”女子从书架里抽出一张纸来,回到矮桌边。那好像是一份租赁契约,我看了看纸上写的,点点头。
“啊,那个,是这样的,我在找一个人,她以前就住在这儿。说是以前,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大概也不会知道吧?”我看看那男子,又看看那女子,说。男子询问似地扭头望着他身边的女子,看来这间房子的主人是那位女子。
那幢摩天大楼被拆毁了?还有,为什么水那么快就煮开了?那支烟,真的一下子就被你吸完吗?
女子说着站了起来。嗯,男子点点头,拿出了香烟。香烟是海莱特牌,烟盒不是我见过的蓝色的那种,而是黑色的,上面还印着DELUXE的英文字样,大概是最近出的新品种。他递给我一支,我摇摇头谢绝了,于是他把烟衔在自己嘴里,点上火。一缕缕青烟在我眼前慢慢地升起。我的晕眩还没有消失,看着那青烟打着漩涡朝一个方向飘去,我又犯起困来。我强忍着呵欠,使劲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这鞋,很不错嘛。”男子边套上自己的鞋,边看着我那双放在一旁的耐克运动鞋说。
“眼前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对劲。”
“是吧?”我点点头。
我准备告辞,但心里却有那么一丝怪怪的感觉,让我移不开脚步。我想我应该再问些什么,可又不知道问什么才好。我正僵持在那里,那男子开口问我,使我从沉默的尴尬中解脱了出来:
“那,怎么样啊?”男子觉着我已经看完了,他稍等了片刻,开口问道。
“是啊,以前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
“这我也不清楚。是前天晚上,突然倒下的。被送到医院以后,一直没有醒过。”
“您不爱喝咖啡吗?”
“也许,”我想告诉他。
男子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抬起头来:
我伸手接过来,是一本绿色封面的写生集。我刚把写真集放到桌上,男子挣脱女子的手,“嘭”地将右手按在封面上,说:“好吧,可以,你看吧。看看可以,但什么也不许说,一句话都别说。只许看不许说,看完就合上。关于里面的内容,绝对什么也别提。”
“要说画得怎么样,我不太懂。可无论是电影、小说还是音乐,不管是什么,在接触到它们的时候,要判断它们是好是坏,我有我自己的标准。”
“喝完咖啡再走也不迟嘛。”女子挽留说。“没有关系的,他嘴上那么说,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会嫉妒的人。”
男子站起身来。
“我也觉得很好,”我说,“确实很棒。”
“很遥远的一天。”女子说。
“得了什么病?”
“但是,应该试试。”我说。
男子认真地说。我觉得自己被卷到了一个天大的、非常恶意的玩笑之中。于是我笑了起来,两人也随着我笑了,但他们似乎并不明白我为何而笑。他和她都满脸一本正经地等着我开口回答。
“我喜欢后面那张。”不知什么时候那女子已经坐到了我身边,伸过头专注地看着画页。在女子的催促下我翻到了后面一页。
对了,住所。
“真对不起,”我把眼光从他俩身上移开,抱歉地说,“我实在没想到,屋里会有人。”
“别让看的人产生不良的先入之见。”
“要不你去问一下房东吧。房东的住址是……”
我心想,但脑子还是模模糊糊的。水竟然这么快就煮开了,而他的烟也那么快就抽完了。
“那,再见了。”
“请问,您有事儿吗?”
男子问我。三十五年前的事,我想这么回答,但我没有开口。屋里的墙壁、房梁、窗框等,虽然说不上是新的,但也并不那么陈旧,绝对不像是三十五年前的建筑物。我再次看了看窗外,还是看不到那幢摩天楼。窗外,我从未见过的那个世界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它仿佛在告诉我,你自己的存在才是那么奇怪。
我走出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长长的商店街,一直走到国道前,然后向右转,爬上坡道,经过外国人墓地,一路寻找着那个旧地址。都过了三十五年了,那房子多半已经被拆毁了,我心想。我不断地确认写在一根根电线杆上的地址,又多次向人询问。我走下被茂密的树阴遮盖着的石头台阶,在石阶尽头的左侧,找到了一栋两层楼的简陋公寓。
我闻到一股咖啡的清香,便朝着那清香的所在望去,只见那女子正在往咖啡杯里到热水。男子的那支烟已经抽得只剩下一小截了,他随手把烟蒂在烟灰缸上掐了。
“对吧,”他依然注视着我的脸,点点头,说道。“我们以前大概见过。嗯,绝对见过。”
女子害羞了,赶忙打断男子的话,男子向我眨了眨眼。
我再次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说。他朝我转过身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结果只是耸了耸肩。
她点了点头。男子还是背对着我们,但稍稍朝我这边侧过头,等着我发表评论。
樱花树下的长凳。洒落在长凳上的花瓣,比我初次看到时似乎更加柔软多姿。令人珍爱的缤纷世界,以及即使身处这个世界也逃脱不了的孤独,在画面上流动。
“啊,去医院?”女子问。
“那就是,你是否想见它的创作者,是否想和它的创作者成为朋友。如果这可以称为标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