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天有点不一样,雄一郎缩在被窝里想着。今天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互相怒吼,而是压低了嗓门在商议什么。有什么东西拍打墙壁的声音,好像是纸巾盒,或是报纸之类轻的东西。含混不清的妈妈的声音、爸爸的声音,接着一阵沉默,又隐约响起妈妈的声音。
“是啊。”爸爸简短地应了一声,往杯子里倒满了啤酒。
爸爸没有回答,又发出“嗐”的一声感叹后,站起身打开电视,用遥控器将音量调到震耳欲聋的程度后回到椅子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喝起酒来。雄一郎洗完碗,从震耳的音响声中逃到浴室,开始清洗放空水后的浴缸。爸爸刚才想说什么呢?不知道。虽说不知道具体内容,但雄一郎明白不会是愉快的话题。电视发出的超大分贝声响一直传到浴室里,雄一郎感觉这也是一种暴力。
可是今年问了“什么时候聚会?”时,雄一郎没得到明确的回答。爸爸的回答是“还不清楚”,妈妈的回答则是“还没通知我们呢”。雄一郎每天都要重复一遍同样的问题,以至于爸爸最后呵斥道:“不许再问那个问题了!”
深夜,什么东西破碎了的声音惊醒了雄一郎。他睁开眼,头顶上的橘黄色电灯泡飘浮在一片昏暗中。这时听见了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是妈妈回来了吧。每次如果妈妈回来得比雄一郎上床的时间晚,她总会悄悄地打开房间的拉门,亲吻已睡着了的雄一郎的脸蛋。雄一郎即便察觉了也装作在睡的样子,因为他觉得要是妈妈发现他没睡,就不会这么做了。雄一郎盯着头顶上方的电灯泡,暗暗想着拉门就要打开了吧。可是紧接着,雄一郎听到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声有些异样,是吵架了?
“那明年应该没问题吧?”
爸爸一声不吭,只是夹起餐盒里的煮南瓜往嘴里送。
“说起来,今年没有聚会呢。”和爸爸面对面坐着吃晚饭的时候,雄一郎抱着可能被爸爸训斥的心理准备开口说道。
一般来说,暑假开始没几天雄一郎就会问,今年的聚会是什么时候啊?爸爸妈妈总会爽快地回答“七月三十号”或是“八月五号”,听到日期后雄一郎最先做的就是在日历上标上记号。平时要是做了什么坏事,爸爸妈妈立刻会威胁说:“不带你去参加聚会了哦!”所以雄一郎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聚会的日子。他甚至觉得只要早早睡觉日子就能快快地过去,所以从知道聚会日子的那天起,每晚九点就钻被窝了。
突然传来爸爸一句大吼“别当我是笨蛋!”,吓得雄一郎躺在那里浑身颤抖起来。接着响起一阵猛烈的开关门的动静,这让雄一郎更为害怕起来,他知道那是大门被使劲拉开后又被重重地摔上了。
“明年能不能去呀?”因为爸爸没有回答,雄一郎又问了一句。
爸爸发出“嗐”的一声,既不像叹息也不像笑声,然后站起身将啤酒换成了烧酒。很显然爸爸心情不好,可雄一郎不明白是因为什么,是爸爸打一开始就不高兴呢,还是自己做了什么突然刺激爸爸了?雄一郎把饭碗里的饭扫干净后,收拾起桌上的盘盘碗碗,端到厨房水槽里。雄一郎一边洗碗一边隔着橱柜观察爸爸的动静:他没有吃包装盒里的小菜,只喝着烧酒。
“雄,我呢,最最讨厌画画和数学了。我们真不像啊。”爸爸隔着橱柜看着雄一郎说。说话时爸爸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可雄一郎觉察到那是一种让人心生不快的笑容,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强颜欢笑。
那天晚上,妈妈悄无声息地拉开拉门进了雄一郎的房间,这回她没有亲吻雄一郎的脸蛋,而是直接钻进了被窝。妈妈握着雄一郎的手,静静地呼吸着。雄一郎则装作熟睡的样子,听着妈妈的呼吸声,他无法判断妈妈是睡了还是醒着,雄一郎害怕知道答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害怕。
雄一郎每晚在被窝里必定会反复念叨这两句话。到了出发那天,往往由于开心兴奋过了头而疲惫不堪。
一九九〇年
出了什么事?现在是什么情况?雄一郎瞪视着眼前的昏暗出声问道。既不是在问爸爸也不是在问妈妈,他在问弹和树里,问那些夏日短暂相聚的朋友。为什么今年没有聚会呢?明年能相见吗?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怎样才能再见面呢?怎样才能说上话呢?想到这里,雄一郎不禁愕然:如果明年、以后一直都没有聚会,到底怎样才能和弹他们联系上呢?
“为什么呀?以前每年都办的。”
“那爸爸你喜欢什么呢?”雄一郎小心翼翼地问。
即便这样,雄一郎依然深信今年会去参加聚会。只要一收到通知,爸爸妈妈就会告诉自己“八月十五号出发”,或者说“是八月二十号”。就这样一直等到八月三十一号,暑假的最后一天,雄一郎依然坚信爸爸妈妈会告诉他,聚会的时间是九月份的连休假期之类的。
爸爸没再说什么,继续吃菜喝啤酒。雄一郎也很难再接话茬儿,只好默默地吃着饭。妈妈曾定过规矩,吃饭的时候不许开电视,因此这会儿餐桌上静悄悄的,只有两人咀嚼食物的动静,雄一郎觉得怪难受的。
“没完没了的!”爸爸低声喝止了雄一郎。爸爸的声音是那么冰冷,雄一郎觉得浑身冻僵了一般。
“可能早坂家里有事不太方便吧。”
雄一郎也知道那座山庄是属于弹父母的,还无意中从自己父母的谈话里了解到弹家里特别有钱。可是弹既不炫耀家里有钱,又会和雄一郎他们一起玩一些傻傻的游戏,所以雄一郎很喜欢弹。虽说他能够理解早坂家里有事不方便所以用不了山庄,但仍是不明白:之前的每一年山庄明明都是开放的,他们家一次都没有不方便。
“喂,雄,”突然,爸爸用亲切的语气招呼正在洗碗的雄一郎道,“你最擅长的科目是哪科啊?”
当十月份过去的时候,雄一郎终于明白,今年的聚会是参加不成了。
老天保佑明天快点变成后天,后天过后快点到三十号吧。
从雄一郎上小学起,原本一家三口一起享用的晚餐就只剩下他和爸爸两人相对了。雄一郎还记得,爸爸最初还会做点菜,自己也会打打下手帮忙,就像在山庄度过的“儿童晚餐”的日子,还挺开心的。那时候两人还兴致盎然地做过汉堡牛肉饼、饺子什么的。可不知是因为爸爸没有做菜的天分还是别的原因,这些尝试大都失败了。就连用买来的现成调料做的咖喱和炖菜也不成功,或是蔬菜没煮熟,或是尝试着往里放罐头鲭鱼也没煮好。等到雄一郎上二年级的时候,爸爸突然就不做饭了,下班回来时从超市买回一些打折饭菜摆在桌子上。最近一段时间连把饭菜从超市包装挪到盘子的程序也省了。近来雄一郎一放学就立刻煮上米饭,因为晚饭时只喝酒吃菜的爸爸连饭也不煮了。雄一郎还学会了做味噌汤,用加了调味料的味噌做汤出乎意料地简单。妈妈回来都是在雄一郎快要入睡的时候,有时候更晚。
雄一郎早已习惯了父母的争吵。他们两人总是毫无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比如在山庄的时候就互相嚷嚷过:“我不是说过几百遍你要搞清楚到底带没带过来嘛!”“什么呀,你怎么那么说话!你自己看看不就得了!”“你说什么?!”夏日聚会中每当父母开始这么嚷嚷的时候,纪子就会睁大眼睛,停下正在做的事,担心地看着雄一郎,因为纪子的父母不会这样粗声大气地叫喊。
“是绘画手工吧,还有数学我也喜欢。”看着爸爸的笑脸,雄一郎的心平静了下来,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现在我正画校舍呢。老师说画校园里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大家都画些树啊什么的,我选了画校舍,老师还夸我说虽然校舍很难画,可我画得很好呢。不过现在还没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