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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纱有美 作者:角田光代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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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弯腰清洗杯子的管理人转过身来,流水声停止了,他把茶杯放进沥水架后,脸上露出放松的微笑,朝这边走来。茱丽,你抄下地址了吗?雄一郎心里喊着。

“我不可能再去琢磨什么‘假如孩子没有出生’这种假设,想来你也一样。所以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类似这样的话,凉子通过变换说法和措辞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开导俊惠,听着听着俊惠也就对自己原先的担忧一笑了之了。后来,凉子还到俊惠生产的江东区医院探望过,她抱起刚出生的雄一郎,不断地重复说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俊惠看着凉子,觉得她比自己的父母还要高兴呢。

在雄一郎的记忆中,广阔无比的大地上只建有一座超级巨大的房屋,而实际并非如此。在一片开阔的住宅用地上有好多座规模相似的山庄,彼此间隔一段距离。走过两侧树木林立的土路,到处可以看到写有姓名的山庄指引牌,令两人大吃一惊的是,其中一块牌子上竟写着“早坂”,还注有“2031”的门牌号。

“从东京来的?一路小心啊,要下雨了呢。”

“拜托您了,现在您要是能和弹联系上向他确认这件事,马上就能知道我们不是什么可疑的人。”雄一郎虽然这么说了,可心里知道管理人不可能相信自己,以至于觉得好笑起来。要是树里一个人来可能还会好办些。雄一郎心里清楚,自己既没染黄发,也没戴鼻环,可别人就是会一眼看穿自己,一眼看穿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小人物。

“您能告诉我们山庄所有人早坂弹先生的住址吗?”雄一郎被管理人无休止的唠叨搞得焦躁不安,于是横下心插了一句。本以为管理人会顺嘴吐出来的,谁知他往上推了推眼镜,看着雄一郎狐疑地问:“您二位和早坂先生什么关系啊?”

“我们这就告辞了。真是太感谢了!”

“所以我要说的没你那么详细哦。”雄一郎事先声明后继续说道,“那家诊所对患者之间的交流好像没什么特别限制。只要患者提出想要咨询诊所里已经生育过的人,诊所也会安排见面。我妈妈当时见的就是茱丽你的妈妈。”

雄一郎突然想起来了,树里的爸爸从某一年起突然不参加聚会了,但他觉得还是不提此事为好,于是默不作声地继续穿行在冷冷的空气中。

雄一郎分不清她是出于紧张还是陷入了犹疑,树里说这话时脸扭曲变形,露出万分惊恐的神色。

“哎呀,真的不行啊,规矩就是规矩。呀,不能总是闲聊啦,这个,喝完了吧?我拿去洗啦。”管理人说着匆匆忙忙站起来,拿起雄一郎他们几乎没怎么喝的茶杯往里间走去了。树里立刻站了起来,还想要再说些什么,雄一郎制止住她,转到柜台后面,打开刚才被管理人放到一边的登记册,飞快地翻看起来。文件是按门牌号码排列的,“2031”,刚才看见的数字一下跃入眼帘。雄一郎一边注意听着里屋传来的哗哗水声,一边翻看着。有了!雄一郎对树里使了个眼色,把登记册那一页朝向树里,然后站到里屋门口招呼道:“真是抱歉打扰了,我们知道住过的山庄没有转让给其他人就放心了,谢谢您的热情款待!”

“那也是撒谎吧。”

“是这么回事,不是所有人都会到我们这儿来。也有不少人会拿着礼物来打招呼客气地说请多关照,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把父母卖掉的房产又买回来,大家都说这个儿子了不起啊!啊,这儿的员工不止我一个,现在都出去了,还有比我年轻的销售员……”

“屋里好像没人呢,怎么办,我们进去吗?”雄一郎顺着石子路走了几步,仔细观察了一番后说。原来山庄的大门是怎样的?大家一起吃饭的房间在哪儿?雄一郎都想不起来了。

雄一郎想起自己和纱有美之前的一段对话来。“小雄,你过得也不怎么样呢,”纱有美曾看似很开心地说,“太好了,大家也不全是成功的优秀人士。”纱有美是在把她自己和其他几个人做比较吧。住在整洁漂亮公寓里的贤人、职业歌手波留、事业顺利的插画家树里,这么一比,想必纱有美萌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说那番话时语气叫人不快,雄一郎听出来了。他自己也觉得每天过得不是那么充实满意,但被纱有美这么彻底否定,又觉得也并非如此吧。于是百无聊赖地回了纱有美一句:“是吗?”“你难道没点情绪?!人生被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你就没觉得懊恼、生气吗?”纱有美一脸严肃地问。“是被谁搞成什么样了?”雄一郎这么一问,纱有美立刻回答:“做出愚蠢决定的妈妈和那个为了钱整出精子的捐精人。”雄一郎惊讶于纱有美阴暗的思维模式,可经她那么一提,自己也禁不住想象起来。如果妈妈再多和爸爸谈谈,如果妈妈没有从和爸爸那没完没了的争吵中逃走,如果爸爸能对成为自己的父亲抱有更坚定的信念与决心,如果……如果……如果……诸多从那时候起就迸射四散的“如果”此刻仿佛被周围的一切吸走了一般,石子路那头的山庄寂然无声。

“这姓名牌是不是说明山庄还归早坂家所有啊?你妈妈提过这事吗?”

“我们当时倒是快乐无比,可对大人们来说就不全是那样了吧。”树里对并肩走着的雄一郎说。这时,两人从电车站坐上的公共汽车上下来,走在阴沉沉的天空下。

“妈妈说他们把山庄卖了,所以联系不上了。不过那是很早以前跟我说的。”

这是一座稳重结实的高级屋宅,现在看起来无论庭院还是屋宅本身都算规模较大的,但还是比记忆中的显得小些。在雄一郎的记忆中,山庄有大型旅馆那么宽敞,举行烧烤活动和篝火晚会的庭院有学校的操场那么开阔。从修剪齐整的篱笆墙处有一条弯弯的石子路通向山庄,远远看去那座木头房屋悄无声息、没有人气。

“从前周围没这么多树呀。”虽然山庄庭院入口没有正式的大门,树里在踏上石子路前还是猛地停下了脚步,仿佛前面有一座看不见的透明大门。

让大家惊叹的是这座山庄犹如一处小型高级旅馆,房间多得每家人住一间后还绰绰有余。早坂夫妇虽说钱多得超乎大家的想象,可为人诚恳热情,没有一点架子,很擅长款待客人。布置户外烧烤,策划舞会什么的,全靠他们自己张罗。

“不对,没记错。这附近原本没这么多树,比现在敞亮多了。”本来是件无所谓的事,树里却寸步不让。

“也许指示牌就那么留着了。”

两人原本担心地产公司会说山庄所有权是个人信息等等,不肯透露给他们,谁知孤零零一人坐在地产公司里的那位六十岁上下的男人,大概是觉得太无聊,竟给雄一郎和树里倒上了茶水,然后翻看着一本陈旧的登记册,爽快地告诉两人:“现在的所有人是原屋主的儿子。”

“我相信你们说的是实话,可我还是不能说,这是规矩,本来山庄所有人的姓名其实也是不能说的。”

“他儿子是不是叫‘早坂弹’?”坐在折叠椅上的树里探身问道。

在爸爸的葬礼上见过后,雄一郎和妈妈又通过电话聊了好几次。电话中雄一郎没能像树里那样详细询问,雄一郎妈妈说话也没有树里妈妈那么条理清晰。

从大马路上拐弯后,眼前立刻出现了一条没有修整过的土路。笔直延伸的道路两边是一排树叶凋零的大树,记忆中的情景竟如此清晰地再现眼前,雄一郎感到一阵眩晕。

雄一郎出生后,俊惠和凉子的联系虽说不是很频繁,但一年也有好几次。俊惠和家附近一些有着同龄孩子的母亲们也渐渐熟悉起来,可心里面“我的孩子和别人的不一样”的想法在一段时期里总也挥之不去。和凉子不同,俊惠从来没和丈夫认真讨论过,是否将诊所有关的事情告诉儿子。每回一提起这事,两人就会为鸡毛蒜皮的问题吵起来。当然,俊惠和丈夫结婚前就是如此,动不动就言语刻薄地争吵,但这也是俊惠喜欢丈夫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两人之间什么都敢说,很是轻松自在。而为这个问题吵起来后,她心里总会留下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渐渐地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所以说,凉子对于俊惠是个特别的存在,不同于自己父母,不同于拥有同龄孩子的母亲们,和自己丈夫也不同。对他们说不出口的事都能和凉子开诚布公地讨论,为此俊惠也下意识地认为不应该和凉子太频繁地联系,因为一和凉子说话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雄一郎生物学上的父亲来。

树里停下手中的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雄一郎,仔细地听了下去。透过雄一郎身后的车窗,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空,车内的热空调开得太大了,树里都出汗了。

虽然俊惠没说来这儿的夫妇都是诊所就医的背景,可丈夫第二年还是知道了。好像是某个参加聚会的人以为他知道,就那么聊了起来。聚会期间,丈夫看起来还和上一年一样开心愉快,可回家后就和俊惠吵开了。“你听好了,”丈夫嚷嚷道,“那儿的男人都不是真正的父亲。今年来了新的家庭,明年还会再来吧。我们这些男人只要一直去那儿,就会不断地被提醒自己不是‘父亲’的事实!”听了这番话,俊惠受到的打击是双重的。第一是都到了现在,丈夫竟然仍觉得自己“不是父亲”。而凉子丈夫、碧的丈夫都是很坦然地认为自己就是孩子的爸爸。另一个打击是俊惠终于明白了自己去年为什么没有向丈夫挑明聚会的缘由,那是因为自己没能像凉子和碧那样,斩钉截铁地说出“只有自己丈夫是孩子的爸爸”。

“我上初中的时候和弹通过几封信。后来有封信说是地址错误给退回来了,我当时想他们是不是搬家了,要是搬家的话,是不是把那山庄也卖了?”

按照“早坂”指示牌的引导,雄一郎和树里来到了那座从前夏日里流连忘返的山庄。

在小田原换乘的电车和从东京坐过来的一样,车厢里都是空荡荡的。电车缓缓启动后,并排坐着的树里和雄一郎不约而同地打开了刚买来的“车站便当”的盖子,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在乘坐东海道铁路干线电车的一个半小时里,两人之间竟变得亲密无间起来,完全没有了在贤人家碰面时的拘谨,这让雄一郎感到既踏实又放心。贤人家聚会后雄一郎曾应纱有美之邀见过一面,度过了一段很难说是融洽相处的时间,越发显得这会儿和树里在一起时的珍贵。在那一个半小时里,树里告诉了雄一郎她妈妈的事:树里妈妈是怎样去的那家诊所,又是怎样怀上孕的。所以在吃鲷鱼饭时,雄一郎也讲起了自己的妈妈。雄一郎听来的消息不如树里详细,都是断断续续了解到的,主要都是树里妈妈讲的那些事之后发生的,关于参加聚会的母亲们是怎么认识的。

雄一郎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登记册已放回到原来的位置,树里正微笑着对管理人说:“很抱歉我们提出了无理的要求。我们只留封信就回去了,您请放心。”

“可能记错了吧。我记忆里的也比这更大。”雄一郎觉着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就像在没有水的泳池底部说话,声音混沌而缥缈。

“嗯,是叫那个名字。我呀,是这么回事,我是五年前到这儿的,之前在一家房产公司卖房子。到退休年龄啦,可这年龄还是能干些活的,所以就找到这儿工作了,负责这儿的是我一个熟人。说到刚才那座房子啊,是儿子回购了父母卖掉的房产,这一带大家都知道哦。可我到这儿来以后还一次都没见过那家的儿子呢。”合上登记册后,管理人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那就是说买回房子后,弹……早坂先生一次都没来过?”树里打断管理人的话,问道。

当时凉子简直像是在做志愿者活动。她亲口对诊所交代过,要是有人想了解情况,可以把她介绍出去。凉子是三年前生下女儿的,正在抚育中。她十分耐心地倾听俊惠颠三倒四的讲述,而后说出自己的意见。

雄一郎第一次参加聚会是在刚满三岁的那年夏天。那年参加的家庭有凉子家、山庄主人早坂家,还有也是生了男孩的松泽家。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家长们也为此迅速地友好融洽起来,比在别的地方相聚时更快地打成了一片。

“我觉得一定也有些爸爸是不开心的。”

“我们小时候一起在那个山庄生活过,早坂先生一家对我们非常照顾,后来突然失去了联系,所以想起到这儿来打听消息。”树里说道。

雄一郎的妈妈俊惠,是在快要生产前一个月请诊所的人介绍认识树里妈妈的。她先前和雄一郎的爸爸,也就是自己的丈夫虽然没有进行过多次充分的交流,但通过人工授精生孩子这事确是双方的意愿,在之前的几个月俊惠也没有什么疑问和不安,可临近生产时她却突然害怕起来。事后回想起来,那些可能是快要生产的人都会有的不安:孩子生下来后得了重病怎么办?自己成不了好母亲该怎么办?但当时俊惠认定这些不安和自己经历了不同一般的怀孕过程有关,所以就请求诊所给介绍个有生产经验的人。

从地产公司出来后,树里立刻开始重复说着十一个数字,然后蹲下身,从包里掏出笔在手背上飞快地写了起来。一串数字,还有汉字和数字的组合,好像是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雄一郎往前凑了凑刚想看得仔细点,树里抬起头笑出声来。雄一郎也笑了,笑声仿佛把雄一郎带回了往昔岁月。笑着笑着,他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要是那样的话,别去参加聚会不就好了。”树里说出了和雄一郎妈妈同样的话语。

“那以后你别去不就得了。”持续到深夜的争吵,最终以这样一句话收了场。“啊,我不会再去了。”丈夫虽然也这么说了,可第二年夏天当碧和凉子发来邀请时,丈夫依然向公司请了假,和前一年一样去山庄住了四天三晚。参加聚会的家庭每年都会增加,俊惠推测他们都和自己一样,是通过诊所和凉子或是其他母亲联系上的。大家都不提诊所的事,对在诊所怀孕这件事彼此都有默契。母亲们也像俊惠那样,时不时会找个意气相投的人,谈谈自己的不安和烦恼。这其中有与父母断绝了关系的人,有想着和捐精人见见面的人,还有最近和丈夫关系紧张的人。俊惠也和凉子,以及相熟后的贤人妈妈说过,夏日休假结束后回去必得吵上一架的现状。贤人妈妈说能吵吵架就不错啦,他们家连吵都吵不起来了。每年俊惠和丈夫都会重复上演“你别来呀——啊,我是不会再去了”这样的戏码,可丈夫还是一年接一年地参加了聚会,俊惠自然也没法开口问出“那你为什么要来?”这种话。

“等一下,等等!”耳边响起了树里格外迫切的喊声,雄一郎回头一看,见树里还站在石子路那一头,还真像有扇透明门挡住了她似的。“刚才的指示牌上写了房地产商的名字,管理物业的是太阳地产。我们先去那儿问问吧。”

凉子招呼俊惠去御殿场的山庄度夏是在雄一郎快三岁的时候。据凉子说,同样在诊所怀上孩子的一对夫妇在那儿有座山庄,可以住上几天。俊惠只是对丈夫说,是朋友的朋友招呼去玩的。至于为什么这么掩饰俊惠也不知道,反正她没法直截了当地说,参加聚会的都是在同一家诊所怀上孩子的母亲们。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土路显得更加幽暗,两人不觉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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