摁响门铃后,妈妈笑吟吟地开了门,树里递上了在百货商场地下购买的点心盒。妈妈大概猜到了树里这次来要问什么,态度比树里预想的要从容,不知是觉得事已至此也就无所顾忌了,还是因能够开诚布公谈论此事反倒安心了的缘故。两人并排坐在餐桌边,树里大学毕业前一直和妈妈两个人在这张桌子上一起用餐,这个位置恰好能透过客厅连接阳台的玻璃门看到远处闹市区的灯光。所以她们总是并肩坐着用餐,而不是相向而坐。
“我还以为什么呢,原来是那件事。我之前不是说过,你还年轻,慢慢来别着急。”
“没吵架,敦一直很好……只是我一直怀不上孩子。”
“或许你会生气吧,怪我一直瞒着你。你也一直不懂爸爸离家的原因吧,但我一直认为你不问就没有必要说出来。因为你的的确确就是我们的孩子啊。从我们决定无论如何都想要个孩子、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生孩子那刻起,你就已经是我们的孩子了。”
“知道怀孕的那一刻、那一天,真是难忘啊。记得那会儿开心得不知怎样才好,找了家餐厅举杯庆祝,你爸爸还告诉店里所有人我怀孕的消息,不相识的人都为我们碰杯祝贺。我甚至想着自己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天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可见兴奋的程度。可是还有更加开心的事等着我们呢,就是你出生的时候。”
“妈妈和爸爸当年也是商量后决定的吧。”树里问。和贤人见面时的犹疑胆怯此时全无踪影,树里突然下定决心,准备承受一切可能的回答,无论是什么都会接受,一句都不会责怪妈妈做过的选择。
家里的样子基本没变,茉莉花树依然枝叶繁茂,书架上的书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书堆里还插着不少树里以前订阅的插画方面的专业杂志。
“我以前在一家健康食品公司工作。有机栽培、不施农药什么的今天听来都是极其普通的事,是健康潮流,可在当时还是很罕见的。我虽然干的是文秘,公司忙的时候也要到店面帮忙,小公司人手不够,就是那会儿从一个客户那里听说了人工授精诊所的信息。当时也有一些大学附属医院可以咨询这件事,但一般如果不育的原因在男方,就要使用第三者的精子。而我听到的那个诊所不一样,怎么说呢……”妈妈停顿了一下,咬起了指甲,树里默默等待着,“在进行非配偶间的人工授精时,也就是用不是本人丈夫的精子人工授精的情况下,大学附属医院的规定是绝不透露半点精子提供人的信息。可刚才提到的那家诊所虽然也不会公开提供人的详细个人信息,但会在一定程度上告知身高、体重、最终学历这些信息。美国不是也有用于商业目的的精子库吗,就和那个类似。听到那家诊所的消息后,怎么说呢……给我一种完全不同于大学附属医院的印象,它更自由开放,让人感觉不能生育不是件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一直以来都因为不能生育抱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觉得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遭报应了?有时陷入这种荒唐的想法中不可自拔。听到那家诊所的消息时,其中的某些观念让人觉得不能生育并非原先想的那样,既没有必要产生罪恶感也不是叫人绝望的事。至少我和你爸爸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心情稍稍放松后,树里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中。用叉子叉起蛋糕送进嘴里,却感觉不到是甜还是酸,就这样一口气吃光了。吃的时候,树里琢磨着妈妈的这番话只是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事情的“入口”而已。妈妈的话可信不可信,要等知道所有事情之后才能下定论。想到这里,树里觉得好笑起来,明明自己压根就没有信与不信的余地。
妈妈端上分切好的蛋糕卷和红茶,在树里身旁坐了下来。盛放红茶的马克杯上有树里设计的图案,当时一拿到成品就给妈妈送过来了。
妈妈还像刚才那样不动声色地看着树里,嘴角留着一丝浅笑。
“可是妈妈你应该了解这种心情的,总是想啊想的,为之神魂颠倒,着了魔一样。妈妈你也该深有体会的吧?”
“就工作顺利?和敦吵架了?”妈妈盯着树里,略带调侃地问。
“是的,我们多次商量后才最终决定的。我们两人中是你爸爸有问题。你可能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吧。医生明确地告诉我们不育的原因在他,还说没有治疗的方法。我想你爸爸当时也非常痛苦,后来我们决定不要孩子了。我原本是辞了职的,为此又重新找了工作,那段时间就练练新学的瑜伽、和爸爸两人像谈恋爱时一样约会什么的,真是一段优雅愉快的日子。”
妈妈说完,转头看向窗外,脸上一如少女般陶醉地微笑着。树里从旁偷瞧着,看得出自己的出生的确是受到热切盼望的。现在不知在哪儿的爸爸,当初也一定为自己的诞生而欣喜若狂。如今的树里可以轻易想见当年爸爸妈妈的苦恼和喜悦。
“工作挺顺利的。”
“可不是,都说好看。接下来打算用在儿童餐具上呢。”
妈妈说到这里转过脸看向窗外,端起红茶喝了起来。妈妈当然也会有她做母亲前的日子,可是树里实在想象不出妈妈当年的样子。至于从八岁起就再也没有见过的爸爸,树里现在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也无从确认这是否就是爸爸真实的模样。家里只留有树里小时候和妈妈的照片,爸爸的一张都没有了。
路边的银杏树已是金黄一片,坐在公共汽车里的树里这才发现高远湛蓝的天空和黄灿灿的银杏叶如此相衬。树里在汽车驶离高速公路右拐后停靠的第一个车站下了车。过去曾经生活过的公寓大楼看起来异常破败。
“这图案可真漂亮啊!”
“我们去了那家诊所,在那儿认识了一对夫妇,是一对接受非配偶间人工授精的夫妇。我们彼此年龄相近、意气相投。不久那个妻子就怀了孕,我们四个就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携手相庆……然后我和你爸爸又讨论了一次,以前所未有的坦诚态度讨论了这个问题,最后抱着赌一把的心理决定试试那个方法。我们决定只试一次,如果没有怀孕,这辈子就再也不提孩子的事了。于是我们就在这家诊所赌了一把……”
妈妈说这番话时,树里一直迎着她的目光,专心致志地听着。
“是的,我理解。”妈妈静静地说,“所以我才会那么劝你,要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孩子,总会有办法的,再加上现在的医学水平和人的观念比妈妈那时候要进步很多。所以我说你慢慢地、耐心地对待这件事。树里,要是真想要孩子,夫妻两人都必须有相应的思想准备哦。先找到原因,共同承受结果,再互相帮助。这么做需要时间和金钱,但比起这些,精神上的煎熬是最痛苦的。要是清楚地知道不孕的原因在你,你和敦能接受这个事实吗?不仅现在,以后都能接受吗?”
“所以后来赌赢了。”树里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地平静。
树里边听边喝着红茶,根本没留意到茶是热的还是凉的,是甜的还是原味的。嘴里喃喃重复着刚说过的那句话“不管是什么我都接受”,可心里感觉舌尖上滚动的只是一句刚生硬记住的台词。
“是吗,干得不错呀。敦还好吧?对了对了,谢谢你们送的波特酒,好喝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