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远没到夏季休假的时间,轻井泽大街上已是人头涌动。在一家临街的咖啡馆里,凉子让丈夫谈谈他的感受。“比我们之前去的医院要好吧。”丈夫有些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之所以“艰难”,凉子当时认为是丈夫选词谨慎的缘故。
凉子是在怀孕进入安定期后才告诉家人的。她自己的母亲,还有公公婆婆都对这一事后通告感到不快。凉子父亲是在她上初中时去世的,母亲凭借一己之力把凉子还有弟弟妹妹们送进了东京的大学,供养他们到毕业。当母亲知道凉子不孕的原因在丈夫时,甚至还劝过凉子离婚。凉子坦陈的非配偶间人工授精的方式,到最后也没得到思想保守的母亲的认可,母亲还在电话里让凉子别再回家了。凉子请弟弟妹妹帮忙求情也无济于事,从亲戚口中得知母亲还说“我从头到尾就只有一儿一女”。公公婆婆倒没做得这么绝,但明确表示了不赞同的态度,特意打电话给凉子说什么“你就算生下来了,也不是我们的孙子”。那年新年凉子还曾和丈夫一起回老家探过亲,从得知怀孕的第二年新年起,凉子公公就传话来说只让丈夫一个人回去。
在碧指定的那家咖啡馆里,凉子了解到碧和自己有着惊人的相似经历。年龄相近、结婚年限也接近、两人都住在城里、都是因为丈夫一方的原因不能生孩子。碧比凉子早来诊所,已有过两次治疗经历,但进展不顺利,目前正在进行第三次挑战。凉子很感激第一次见面碧就能推心置腹地说出这些,暗自觉得两人可能会成为特别要好的朋友,于是提出互留联系方式,碧也没拒绝。
比凉子早怀孕的早坂碧在快要进入安定期前流产了。可早坂真美雄、早坂碧这对夫妇和凉子夫妇之间并没有因此产生隔阂,凉子和丈夫两个人一起安慰早坂夫妇,鼓励他们再试一次。
气氛沉闷的聚会最终没有任何结果。波留说出要寻找父亲的话,可是谁都没有那家曾经存在,现已消失的诊所信息。波留先说了一句“我还有工作,得回去了”。此话一出,大家也都开始准备离开了。贤人说了句还会组织大家聚会,而积极响应的只有纱有美一人。树里不想和其他人一起拖拖拉拉地走到电车站,于是走到大路上后就叫了辆出租车,一个人坐了进去。
“某个时期?是到聚会结束吗?”
“我们不在乎捐精人是谁。”这就是碧和老公商量到最后的结论,“我们都想孩子想到了这种地步,我们这种迫切的愿望就已经决定了这个事实:这个孩子就是我们的。”这个坚定不移的回答不久也成了凉子的观点。“所以我们不打算把这些事告诉将来的孩子。不是隐瞒,而是从一开始他就是我们的孩子。”凉子也接受了这个说法。很快,凉子陷入一片迷茫中:自己的信念仅仅只是拾取了碧的观点吗?还是和自己丈夫商量后得出的结论?
捐精人是和丈夫一起选择的,选的是尽量与丈夫相似的人。个子高高瘦瘦、运动能力比艺术才能突出、瞳孔和头发是褐色的。在选择学历时,凉子内心掠过一阵莫名的紧张,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诉她,仅用学历判断一个人是多么的愚蠢,凉子也自认不会光凭学历去判断人的能力。即便凉子自己,虽说是私立大学毕业的,但也不是一流的大学。可是当眼前同时出现国立、公立、私立大学以及职业高中的选项时,凉子发觉自己还是在试图做出某种判断,比起名不见经传的大学,自己终究还是倾向于选择名校毕业的捐精人。看得出丈夫也是一样的想法,他也想选择一个比自己优秀的人。
凉子觉得活在这个世上,没有比怀孕更开心的事了,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这份喜悦,丈夫也喜极而泣。在享用庆祝宴的餐厅里,两人接受了周围人的祝福,感动得泪流满面。那天夜里,丈夫对凉子说出了那段时间以来的真实感受。事实上凉子丈夫在去诊所咨询时以及后来的那段时间,都是很困惑的,决定接受治疗也只是因为没有退路,他心里其实一直在怀疑这么做是否正确。可是今天,终于能够真正感受到这样的选择是对的,切实体会到自己就要成为父亲了。“我要当爸爸了!只有我是这孩子的爸爸!”丈夫这么说着又哭了起来。
当爸爸说比之前的医院要好的时候,那种费力表达的情形,树里想象得出那一定是爸爸自卑的表现。从那一刻起他已完全依赖于凉子的判断了,把决定权交给了那个抓住一线希望正准备向前迈进的健康年轻的妻子。朋友夫妇的成功对于他来说,不是向前踏出一步的契机,而是再也不能回头的“断崖”。这或许只是自己想太多了,当然树里也没法把这种想象告诉妈妈,她说不出口。可是妈妈肯定知道吧,因为她刚才说“那个时候是那么想的”。树里突然有些好奇早坂夫妇后来怎么样了,于是把自己想到的直接开口问了妈妈:“难道早坂夫妇就是弹的爸爸妈妈?”
去诊所探访后凉子吃惊地发现,文档里收录的捐精人信息比预想的多得多。不仅有身高体重,甚至还有最终学历、兴趣、特长、现在的职业等等。诊所方面还出示了每个捐精人必须提交的个人信息样本,上面有身高体重血型等详细数据、有无子女以及人数、学历经历、有无正在服用的药物以及种类、有无骨折及手术的经历、有无刺青、有无使用违禁药品的经历以及种类、优势学科、兴趣特长,甚至还有运动、音乐、艺术领域特长的填写及其证明的项目,看到这里凉子不禁莞尔一笑。病历方面则要求得更加详细,包括本人在内的家族三代的病史,在有无遗传缺陷的栏目下有一长串凉子闻所未闻的病名,以供选择打钩。
“我们生下孩子后,不想在城里养育孩子,要到自然风景优美的地方买套房子。”碧摩挲着还没有隆起的扁平肚子,神思向往地说,“一个能四处打滚,充分嗅到泥土气息的好玩的地方。对了,我们一起在那里度夏吧,在院子里支上帐篷,捉捉虫什么的。”凉子虽有些惊讶于碧那种买房犹如买双袜子的轻松口气,一边也不禁沉浸在幻想之中。将来和自己的母亲以及公公婆婆在乡下过年过节已是不可能了,要是碧在乡下真的置办了那么一所屋宅,自己也可以让孩子去体味大自然了,于是半开玩笑地笑说:“好啊,一定要叫我哦!”
“我也觉得是!”听到丈夫和自己感觉相同,凉子兴奋地喊了一声,看到丈夫示意自己小点声后,凉子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比大学附属医院好多了。虽说费用要高些,可也感觉是多买了份安心。还有,最难得的是我们没被当作病人看待。”
那一天,凉子在候诊室里遇见了早坂碧。
如果一次人工授精不成功,不会再进行第二次。这是凉子夫妇在接受治疗前以及决定接受人工授精后,用尽所有可能利用的时间,充分讨论后达成的共识。他们不打算像早坂夫妇那样毫不气馁地进行第二次、第三次挑战,这一点也是反复讨论后做出的一致决定。就是在这样的第一次尝试中,凉子怀孕了。
最终凉子的丈夫是在这之后不到半年时,同意在那家诊所接受治疗的。这段时间船渡和早坂两家人交往甚密,早坂碧怀孕的消息是促成凉子丈夫做决定的契机。至少那时候的凉子是这么想的,丈夫说出“我们也试试吧”正是因为近距离见证了早坂夫妇的喜悦。
否认,愤怒,然后是抑郁,这是病人被告知患有癌症后直到接受这一事实要经历的三个阶段,树里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到这个说法的。听了妈妈的那番话后,树里感觉自己也经历了同样的情感迁移。虽然听之前下了决心无论什么情况都会接受,可听着听着这种决心很快就崩溃瓦解了。一开始听贤人讲述时,自己是持否定态度的,不愿承认那些事实;听了妈妈的话后,心里又涌起一种不可遏制的愤怒。
诊所里环境整洁,但绝不是冷冰冰的。小碎花图案的奶白色窗帘,苔绿色的布艺沙发,墙上挂着沃霍尔的版画。供人翻阅的不是健康或医学杂志之类,而是时尚杂志。凉子很意外地发觉在这里自己不是病人,而是顾客。在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中,总感觉病人是弱势一方,而在这里彼此的关系是对等的,这真是一种冰水激面般的冲击。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凉子做了决定。
妈妈既没肯定也没否认,在树里的敦促下,继续讲述往事。
“你去山庄吗?”接到雄一郎的这条短信是在聚会过去了两周的时候。
自从第一次造访轻井泽的诊所起,自己就陷入一种轻度亢奋状态,关于这一点凉子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在选择捐精人的时候并没有感觉,也没有想过丈夫当时说不定也处于亢奋状态。不是作为病人而是作为顾客在做选择,不知不觉两人都对选择权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当时的心态夸张点说觉得自己拥有主宰一切的能力,最起码知道决定权在自己手里,有一种奇妙的万能感。当多年以后的现在,女儿问起这些事时,凉子当然没有把当时的状态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亲人们冷淡拒绝的态度使得凉子和早坂夫妇越走越近。流产后的早坂夫妇在凉子面前并未流露出悲伤的情绪,而是成为凉子倾诉的贴心听众,还把父母亲戚推荐的有关怀孕、育儿的书籍借给凉子。就在凉子即将临盆的时候,碧经过几次治疗终于成功怀孕了。大概是经历过一次流产的缘故吧,真美雄对碧的照顾超乎寻常,不仅雇用了分别专管做饭、打扫和清洗的几个保姆,甚至不让碧到超市购物。所以生孩子前,凉子整天都往早坂家跑。早坂真美雄在父亲经营的一家制造录音器械的公司工作,住在世田谷区一幢看起来不像是他们这个年龄层的年轻夫妇住得起的豪宅里。大概三百多平方米的范围内有一半是铺满草坪的庭院,还有一幢西洋风格的小楼。在面向庭院的客厅里,凉子经常和碧喝茶聊天,有时也说些和丈夫不能说的话。像是,“你还是以老公为基准选择了捐精人吗?”“要是孩子和老公一点都不像该怎么办啊?”总之,凉子和碧无话不谈。
诊所“一定程度地公开捐精人信息”的规定对于凉子来说意义重大,因为这么一来就有可能选择与丈夫类似的捐精人了。高高瘦瘦、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是纯黑而是偏褐色的,凉子认为要是能找到与丈夫的这些特征相符的人选,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要强百倍。因此提议去诊所咨询的是凉子,而不是她丈夫。
凉子换了种说法告诉树里:“我们想让生下来的孩子拥有我们两个不具备的优秀素质,当时觉得是可以做到的。”凉子认为这么说并没有错。当时她发自内心地祈愿孩子将来能够具备众多优秀素质,丈夫也应该是这么想的。比自己成绩好、比自己健康、比自己漂亮、比自己运动能力发达、比自己有艺术才华、比自己……比自己……经过这番彻底、客观的审视后,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普通平凡的人,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自尊心也没有受挫。总之当时唯一想望的就是赋予将来的孩子一切美好的事物。
树里想喊出来,为什么一直沉默到现在?又为什么不隐瞒到底?可哪句话都无法恰如其分地传递出内心的愤怒,树里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怒,她甚至想到了处于青春逆反期的孩子常说的台词“为什么要生下我?!”,可又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好笑。树里并不是埋怨生下自己的父母,对于不能生育的夫妇为了得到孩子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心情,树里现在也是感同身受的。当知道有可能生不了孩子的瞬间,树里才惊觉自己是如此强烈地渴望孩子,这种渴望和想得到某件衣服、饿了想吃东西的欲求完全不同,树里已经饱尝了这种心急如焚、挥之不去的想望。树里讨厌自己看到带着孩子的夫妇就会心生羡慕之情,因此很容易理解妈妈年轻时的选择。在成为自己妈妈之前的那个名叫“船渡凉子”的女子,在渴望孩子的烦恼中,凭借着从客户那里得来的一条消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不知能否信赖的诊所。树里能够深切地体会当年比现在的自己还大上好几岁的凉子内心的痛苦、愤怒、不安、恐惧、迷茫,还有那一丝希冀。
碧正在读一本包了书皮的文库本,被叫到名字后进了诊疗室。看着她走进去的凉子打算和她说上几句话,事后凉子认为当时的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兴奋状态。碧从诊疗室出来后,是凉子主动搭话的,说自己预约了四十分钟的面谈,如果碧不着急,能否在面谈后聊几句。碧显出有些吃惊的样子,但还是微笑着告诉凉子大街上一家咖啡馆的名字,并说自己会在那里等候。两人熟悉后,碧曾笑着描述凉子当时的状态:“一副背水一战的架势,让人没法拒绝。”
“是啊。”妈妈回答,接着又说,“正如我预料过的,我们成了关系极好的朋友,直到某个时期。”
“事实上并非如此吧。”听了妈妈的这番话,树里小声嗫嚅着。关于爸爸的记忆一年比一年淡薄,现在已没法清晰地想起他的模样,却能切切实实地理解他当时的心情。树里认为自己至少比年轻的船渡凉子更能理解。
也许大学附属医院也有这样细致的数据调查吧,可凉子夫妇在之前去过的那家并未见到类似的文档。在这家诊所里,捐精人通过了上述信息调查后,还要接受专业医生的面试,通过后才可以进行捐精登记,诊所里一名比大学附属医院的护士更和蔼友善、富有人情味的接待员这么告诉凉子的。
一周后,凉子向公司请了假,瞒着丈夫一个人去了诊所。凉子此去不是接受诊疗,而是抱着一名“正式顾客”的心态去行使探听更详细信息的权利。凉子并未强烈意识到这点,不过这么一来让她原本紧张的内心放松了许多。和原先在大学附属医院的经历比起来,凉子的感受截然不同:去大学附属医院得先预约,会诊当天面对那个想匆忙结束话题的医生,凉子曾非常焦虑地在意过自己的措辞,害怕自己说得过头了;而在这里,预约会面的一个小时内,什么都能彻彻底底地聊,甚至那种大可付诸一笑的小小的不安情绪也可大胆倾诉。
一九七八年凉子平安产下一名女婴,取名为“树里”,是丈夫取的。他在病房里战战兢兢地抱着刚生下来的婴儿,低声解释说,接到凉子要生产的通知后赶往医院,在等候室里等待的时候,看到了窗外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美得好似一幅画,自己都看入迷了,想到自己和凉子从今往后要为这个孩子创造一个任何时候都能安心回归的安乐窝,必定要像那棵树一样美好的安乐窝,于是就取名叫“树(的故)里”。丈夫害羞似的说完了这番话。
碧和凉子不同,是有着坚定信念的。凉子看得出这是她和真美雄商量后的结果,因为真美雄也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这一点我也感受到啦。”丈夫点头赞同。
这以后就该抑郁了吧,树里以一种旁观的态度,略带几分调侃地预想着自己的将来,同时决定在抑郁到来之前要和妈妈好好聊几次,有些事情必须问清楚,必须再好好谈一谈,直到自己接受为止。
船渡凉子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决定不在大学附属医院接受治疗,而是依靠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诊所时的情景,一切都历历在目。
就这样,凉子和丈夫选出了一名看起来完美无缺的捐精人。
但这些事并没有消减怀孕带来的喜悦,凉子心想只要自己觉得好就行,管他们呢。
那天碧说等丈夫下班后过来,他们夫妻会在轻井泽的一家饭店留宿,于是凉子便和她在咖啡馆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