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有时间吗?我们换个地方接着聊,喝茶聊天虽说挺风雅,可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干完了,说实在的,想去喝两杯。”
“你买下来真是太好了!所以我们今天才能重聚哦。”
贤人看着坐在咖啡馆桌边的这个男人暗想,自己也是属于经济上比较宽裕的阶层,可眼下这个男人还不仅是这个层次。倒不是看到他穿的西服和皮鞋,以及一眼瞥见的那块法兰克·穆勒手表的缘故,而是从他身上散发的一种看不见的风度和气场上感觉出来的。贤人能够明显察觉对方一直以来享受的,现在也仍在持续的物质上的优越感。他不知道坐在身边的树里是否留意到了这一点,只觉得树里举止有些僵硬不自然,贤人想可能是紧张导致的。
“弹,你是知道的吧?聚会为什么不办了,还有关于那些……”贤人犹犹豫豫地说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弹直直地看着贤人又笑开了,眼神真挚。贤人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没有原先想的那么不可捉摸,他笑是因为真的开心,真的欣喜于朋友间的重逢。这个男人睡起觉来一定如死猪般酣甜,就像咲那样。
“你们不知道吗?”弹一脸茫然,道出了原委。
“听说你父母把它卖了?”
弹的父母举办夏日聚会的初衷是想创造一个场所,让拥有相同境遇的家庭能够经常交流、诉说烦恼。这以后要是有什么事,相似立场的家庭可以团结起来,大人孩子们都能有所依靠、获得支持。可是,在孩子们一起长大的过程中,要是恋爱了怎么办呢?现在这年头也有不少才十几岁的孩子就发生肉体关系的。今后的三四年间,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麻烦就大了。
“可我们听说你又买回来了。”
“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工作后才听说的,他们当时并不打算说,是我自己先调查了一番,然后逼着父母说出真相的。”弹对着树里做了个逼问的表情后,又笑开了。都说到这件事了,贤人很奇怪弹怎么还能这么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
“咦?!”弹先是瞪着树里看了一会儿,而后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或许是我爸妈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读了你的信吧。”弹像是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又接着说,“先不管它了。你们去过山庄了?事先告诉我就好了。哎,不对,因为你们先去了,所以我们才能见上啊。”
“刚开始听说的时候,你也吓了一跳吧。现在呢,已经释然了?”树里冷不丁直奔主题地发问了。
“是,我上了高中后就不想再跟着家里人去度什么假了,一连好几年都没去过一次,所以就卖了。”
“谢谢你们联系我!”
从咖啡馆出来寻找酒馆的路上,弹讲述自己的大概情况。弹的祖父最早经营的是制造录音器械的公司,弹的父亲进行了汽车专用音响设备的开发和制造,一下子扩大了公司的经营规模。弹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电机制造厂做了五年的“小学徒”后回到父亲公司,目前作为“见习总经理”在公司里“打杂”。说话间,贤人明显感觉到树里的紧张感在迅速消散,她的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贤人不由得想知道弹这种真诚、率真、表里如一的性情,以及因此打动人心的本事,是在成长过程中获得的,还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至少贤人自己的过去就不能说是无忧无虑的,虽然不能全归因于母亲挑明的那些事,但也不无关联。从前曾给贤人寄送过信件的那个陌生男人,也是通过非配偶间人工授精生下来的,但不是在那家诊所,而是大学附属医院。长大后才听闻自己出生的秘密,那个男人甚至烦恼到要自杀,然后开始大海捞针般寻找与自己相同境遇的人,目的是互相交流以及合力寻找捐精人“父亲”。虽然没见过这个人,贤人还是忍不住将他和弹,或者说把自己和弹做了对比。
“可不是,最开始我是吓了一跳。可怎么说呢,当时有点发蒙。虽说没有去怪他们撒谎,可听说什么不认识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时半会儿真接受不了。‘那我到底算什么呢?’像这种问题,我也曾百般思索,想琢磨出个究竟来,后来想烦了,想够了。心想反正自己已经在这儿了,明天肯定会到来,明天来了肚子就会饿。再加上知道这事之前,我就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是直觉吧,曾想过自己是不是抱养来的,那么怀疑的时候也很痛苦。”
“记得记得,还让茱丽你用一些男孩名字署名呢。通信突然中断后,我还难受了一段时间。小贤你也好吧,想不到还能见上面。”弹很自然地叫着两人小时候的昵称,然后跟服务生要了一杯咖啡。
“是够蠢的。”弹有些伤脑筋似的也跟着笑了起来,“还不止那件事。还有更复杂的,大人之间的关系问题。总之一句话,对孩子们来说是乐园的地方,对大人们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以至于我父母还偷看茱丽的来信,背着我搞些‘住址不明’的把戏。”
啤酒端过来后,三人先干了杯。或许是第一次进这种便宜小酒馆,弹满怀新奇地环顾了小单间后,入神地看起大得出奇的菜单来。生鱼片大拼盘、私家现制豆腐、西红柿水菜沙拉,一道道菜依次上桌了。
“能见上面真的很开心。我们通过信的,你还记得吗?”
“等等,是信上写着‘寄送地址不明’给退回来的,难道你没搬家?”树里吃惊地探身问。
“啊,怎么回事?”“什么意思?”树里和贤人同时惊问。
“小时候就听大人糊弄了几句。长大后听到的说法,怎么说呢,更叫我哭笑不得。理由竟然是说要是孩子们之间谈起恋爱就麻烦了……”
夏日聚会成为惯例后又过了几年,弹的父母开始怀疑诊所的捐精管理并非像他们说的那样严格。起因是一名在诊所怀孕的女子引发的官司纠纷。这名将近四十岁的未婚女子以“想在最后期限内生育”为由前来诊所就医,然后怀孕、生产,可孩子生下来后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该女子以与契约不符为由提起诉讼,当然官司没能打赢,可是引起了媒体关注。即便是在当时,诊所这种让“没有男性伴侣却想要孩子”的女性怀孕的做法还是很罕见的。于是有家八卦杂志采访了一名自称捐精人的男子。报道中描述了这个匿名捐精人不无得意地说因为“比打工合算得多”,所以才做这事的。还说为了挣钱提供了好几次精子,诊所虽然要求提供详细的学历、病历背景,但其中有一半不需要证书,大部分人都是随便写写的。一位参加聚会的母亲偶然读到了这份杂志后,告诉了弹的父母。吃惊之余他们来到诊所确认报道内容的真伪。当然,诊所方面称报道谎言连篇,还说正在准备要告那家杂志。他们还出示了一份由某个捐精人提供的隐去姓名住址的证书。可弹的父母还是不相信,还去寻找过接受采访的那个捐精人,但最终没有找到。
“关于夏日聚会,你和父母谈论过吗?”贤人问道。贤人认为自己是去山庄拜访的人,所以主人那边说今年不搞聚会了,也只有听从的份儿。可弹在那之后一定还去过山庄。
“啊!”贤人不禁惊呼,眼前浮现出大人们抽打自己耳光,把自己和纪子拉开的情景,而后笑说,“真够蠢的!”是那个接吻让大人们陷入惊恐当中的吧,贤人这才明白过来,真是一群愚蠢的大人!
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的弹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看不出那是发自真心的,还是一种社交辞令式的微笑。
弹说话时,树里一直盯着他看。
三个人都不太熟悉新宿一带的酒馆,出了咖啡馆后随便找了家就进去了,发现这是家年轻人聚集的酒馆。馆内光线幽暗,都是一个个用简单隔断隔成的小单间。哟,真便宜啊,打开菜单的弹发出一声感叹。贤人则在一边看着弹和树里轮流点了许多菜。
“贷款买的,还在拼命还贷哦。但也才去过一两次。”弹笑说。
疑心一起是没有止境的,事情发展到这步,弹的父母首先想到的是如果杂志上刊载的那个捐精人提供过几次精子的情况属实,那么在诊所接受治疗后生下的孩子中,有可能存在生物学意义上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