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人回忆起和纱有美的对话来。纱有美没完没了地讲,怎么都放不下电话。说是再见面后大家都变得更不幸了,虽然自己不想寻找父亲但想见见野谷光太郎,还提到那家伙也许只会使我们陷入更加不幸的境地,等等。贤人向来不喜欢没有结论的谈话,可他没有主动挂电话,因为他觉得纱有美的这种混乱状态正是自己引发的。
一双温暖柔软的小手轻轻握住了贤人那只拿叉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咲坐到了贤人身边,用双手握住了贤人的手,然后静静地说了起来。
挂断电话后,贤人依旧握着手机看着窗外,耳边传来细微的叫卖蔬菜水果的声音。
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贤人眼前一片模糊,鼻子也一阵酸痛。贤人吃惊地发现自己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茫然地瞪视着滴落到裤子上的泪珠。
贤人还向咲讲了夏日聚会的往事。同一境遇下的孩子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相聚在一起,然后又分开,要是就这么结束了也不错。对自己这种总是竭力避免和别人产生联系的人来说,保持这种结局是很正常的。“可为什么我又去寻找他们了呢?后来还找到了,我现在想的是……”贤人盯着冷却发干的意大利面小声说着。耳边仿佛响起了纪子的声音:“我肯定会选择知道,选择这种混乱、逃避的状态。”“因为知道我不孤单。”纪子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和纪子、树里,还有弹不是亲兄弟姐妹,共同拥有的过去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月。想到这里,贤人继续说道:“那我为什么会想去找他们呢?”自己的说话声颤抖得厉害,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激动、哭泣、愤慨,贤人想不起来最后抱有这些强烈的情绪是什么时候了。自己的声音现在如此颤抖,是因为伤心,痛苦,还是害怕?
贤人觉得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和纪子一起赏花后没几天,接到波留的电话,说是不打算寻找父亲了。问起原因来,说是想好好珍惜作为歌手的身份,考虑到了弹和树里提过的公开姓名后的危险性。虽然完全不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贤人的直觉是波留在撒谎,一定另有隐情,但他也估计到波留是不会透露实情的。
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敲击着桌面发出比铃声焦躁得多的声音。贤人站起身,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树里,他对着看向这边的咲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后,拿着手机朝卧室走去。
贤人觉察到了自己的恐惧,并为此深受打击,心里一阵害怕。
“或许我忍受不了有人什么都不知道,无法容忍有人逍遥自在、健康活跃,从不曾大脑一片空白,每天都在讴歌所有生活的瞬间。我希望不是这样的,即便是我这种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抱有那么残忍的想法。可我也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何主动寻找他们。”
贤人妈妈一直认为自己和贤人爸爸都是接受人工授精生子的方法的。而事实上随着孩子长大,夫妇间的关系举步维艰起来。于是妈妈意识到当初想生育、想要孩子的只有自己,是自己一心想要得到点什么来作为失去模特这份工作的补偿。“我认为是父亲的人在分手的时候对妈妈说了这么一番话。”这些话贤人不是在意大利餐厅听到的,而是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大成人后才听妈妈说的,“‘你即使不结婚其实也会过得挺好的。或者说得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美丽的孩子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毁了别人的梦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吧。’”
咲和贤人之前交往的女友一个最大的不同是,她从来不会问贤人“你在想什么?”“生气了?”之类的问题。贤人最初一直以为咲不是那种急性子、好奇心旺盛的人,对别人正在想什么完全不感兴趣,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可最近一段时间来,贤人觉得她可能并非如之前想象的那样。只是咲比其他任何人都迅速准确地察觉出对方不想被人打听的事。
贤人刚听到这番话时,觉得父亲真是个性格乖僻的人,可又搞不清事实到底如何。也许在他看来妈妈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怎么说离婚还不到一年,她又生下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可贤人还是觉得父亲的性格过于怯懦。当时接受非配偶间人工授精的夫妇有很多,纪子的父母就是一例,其中的很多人后来也成了父亲。而贤人小时候认为是父亲的男人被不是亲生儿子的贤人激起了自卑感,甚至在分手时还忍不住恶言相向。
电视里的笑声突然消失了,手握遥控器的咲朝向贤人坐着。贤人把杯中剩下的一点葡萄酒喝完后,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该从何谈起,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说了起来。贤人先提到的是在那家光线幽暗的意大利餐厅里,妈妈说的那番话。结婚前的贤人妈妈是个颇有名气的模特,和当摄影师助理的爸爸结识后陷入热恋,结婚后就不做模特了。当时有不少惋惜的声音,可妈妈一心想好好经营家庭。原本以为很快就会有孩子的,可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妈妈到医院做了检查,说是没有问题,原因在贤人的爸爸。夫妻商量后达成一致,决定接受非配偶间的人工授精,后来生下来的就是松泽贤人。贤人爸爸辞去了摄影师助理的工作,找了另一个更加稳定的职位。贤人记忆中的爸爸是在一家电机制造企业的子公司工作。
“茱丽,我想问你一句话。”卧室的窗帘打开着,往下看去还是那条长长的热闹的商店街。贤人继续说:“你觉得我们重新相聚是好事吗?有意义吗?”
“打算怎么做呢,野谷先生那边?你问了吗?”电话里的树里将贤人又拉回到了现实。
这就是自己。不想和任何事扯上关系,一直不停地逃避着什么的自己。这就是妈妈眼中出了问题的自己,以至于当时带着自己去看心理治疗内科,从中学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
“小纱说想是想知道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不打算真的去找。她不在乎野谷先生调查后写东西,当然啦,她自己也不想介入。”
“这件事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我原本不打算说的。”贤人用叉子卷起一团已经冷却的意大利面后,说道。听到这个开场白,咲转头看了过来,贤人继续道:“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也没有结论可言。”
回到饭厅,贤人发现咲已经吃完了饭,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自己吃了一半的碗碟还放在桌上,贤人嘀咕着“不好意思啊”又回到桌边继续吃起来。咲正在看的是一档搞笑节目,电视里笑声一出,咲也跟着小声地笑。自从和聚会时的伙伴重逢后,周末以及平时的晚上贤人常常要出门,而且明显不是为了工作,对此咲一句都没有问过。就是现在,她也没问是谁的电话。咲绝不是一个感觉迟钝的人,贤人猜想她是为了抑制住想打听的好奇心才看电视的吧。
紧接着第二天贤人收到了已离家出走回到娘家的纪子的一条短信,信中说与贤人的会面使得她找回了自我。贤人本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最终没有问出口,他害怕自己和什么事情扯上关系。一想到如果纪子说扔下丈夫回娘家的原因在于自己,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小纱怎么说?”树里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她问的是纱有美是否打算寻找父亲一事。
“你并不想伤害那些人,你是觉得自己的心情和想法他们或许能够理解,对吧?”
“说什么哪?突然这么问。”电话那头的树里笑了,“谈不上好坏,再说我们见都见了。当然啦,我也不知道今后我们是渐渐不再见面了,还是会继续这种关系。”
现在对方是纪子。纪子没说他们夫妇间发生了什么,贤人知道即使他们最后离婚了,纪子也绝不会把导致离婚的原因归到他头上。虽然知道这一点,贤人也没有勇气多问一句。他不想触碰到任何事,不想被卷入是非中。可为什么当初又给树里写了那封邮件呢?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件事开始的,没错,开始这一切的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