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是,”波留看着周围坐着的几个人说道,“那家诊所距离轻井泽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听说九十年代前半期,具体时间不清楚,诊所关闭了。我调查了一下,当时日本妇产科学会许可的体外受精仅限于夫妻之间,而那家诊所从一开始就不符合有关规定,由于无视来自学会的再三警告,诊所院长最终被学会除名。但是诊所关闭后,那个院长的去向,以及本该存在的病历放到了哪里,这些问题的答案无从得知。所以,聚集到这里的我们……”
“等等!”树里一脸疲惫地打断了波留,说道,“我明白你说的话。可是大家并不都像你很早以前就听说这些事了,有些人几个月前才刚刚听说,你那么着急地往前赶,有人会跟不上的。”
结婚五年后,宏和在一次报社社会部派遣的地方采访中,在住宿的酒店突然死亡,是被饭店服务员发现的。解剖结果显示,直接死因为“急性硬膜外血肿”,一种香苗闻所未闻的病症。有人证实宏和事发前曾一个人到当地的繁华街区酒馆喝得烂醉后离开,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只能推测宏和在喝醉后摔了一跤,或是和人起了纠纷,头部受到重击,当时可能没什么,回到酒店后破裂的血管造成堵塞,最终导致了死亡。
香苗不相信这些推断。从学生时代起就熟悉的宏和是那么健康,连感冒都没怎么得过。三天前临出差时还说回来后一起去吃烤肉的,而且也没人看到他死的那一刻,香苗觉得宏和不可能没有任何预兆地就死了,他应该还活着。
妈妈那毫不动摇的自信究竟为何物呢?快要接近妈妈结婚年龄的波留,有时会好奇地想起这个问题。波留曾经认为自己十八岁时献出初夜的男友就是命里注定的那个人,到死都会和他在一起。可三年后自己轻易就爱上了另一个人。波留不禁想,为什么才三十岁上下的妈妈就认定那个男人是这辈子的唯一呢?还有她那种认定女儿肯定能理解的强烈自信又是怎么回事?当然了,波留也明白正是妈妈的那种自信,使得今天的自己能够毫不怀疑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但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妈妈的所思所想。波留现在觉得也许自己一辈子都理解不了妈妈那种强烈的决心,以及支撑这一决心的东西。
香苗于一九八二年的五月,在老家北海道的一家妇产医院产下一名女婴。对于这个没有从亡夫家族中脱籍,并放言一辈子不再结婚,最后却突然告知说通过人工授精怀了孕的女儿,香苗的父母曾气得和她断绝关系,并声称不准她再回娘家。可当看到在东京一直工作到快要临盆,挺着个大肚子回来的香苗,父母还是不忍心拒之门外。再加上孩子出生后,毕竟是女儿“亲生”的,没法不觉得可爱。香苗给孩子取名为“波留”。临近一年产假结束时,香苗带着波留回到了东京的住处。第二个月把波留送进保育园后,香苗又重新开始了工作,从那以后一直是两个人一起生活。香苗一如当初下的决心那样,没有爱上宏和以外的其他男人,波留是这么听妈妈说的。
“也就是说,你自己跟不上?”
据那个电视节目介绍,轻井泽有一家专门治疗不孕不育症的诊所,不仅针对夫妻间的不孕不育问题,其他所有相关问题都接受咨询。比如说,诊治范围不仅限于法定夫妻,未婚女性如果特别想要孩子,他们也会受理。电视节目本身对这家诊所的评价是毁誉参半的,既将它描述成不孕不育治疗的救世主,又谈及诊所用生命做生意的危险性。可对香苗来说,那家诊所是救世主无疑了。她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也没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径直去了轻井泽的诊所。
“妈妈当时是下了决心不再爱上别人了。不是想想而已,而是铁了心哦。”香苗在波留十二岁时告诉她自己当时的想法。
波留再长大些后才明白了妈妈所谓“铁了心”是什么含义。妈妈是通过生孩子,成为单身母亲,来约束自己不再去喜欢丈夫以外的男人。十五岁那会儿的波留,对妈妈的做法虽然还并不能完全理解,可总觉得带有一种浪漫色彩。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波留渐渐发现那些做法并不浪漫,而是带有更特别、更激进的情感。决定通过生孩子来断绝和别人恋爱的可能,这种做法已超出了波留能够想象的范围。
茱丽。关于茱丽的回忆突然涌入波留的脑海:年龄最大的女孩,具有强烈的正义感,总是带头玩耍的那个小女孩和眼前这个瘦瘦的女子完好地重叠在一起。后期才参加夏日聚会的波留一开始对好为人师的茱丽有些反感,很纳闷为什么大家都听她的指挥。但是很快,波留就和其他孩子一样开始依靠和信赖茱丽了。茱丽既不会说错话,也不会伤害人,更不会说人坏话。波留依稀记得她还说过因为自己是大姐姐,所以必须做出榜样来。那时波留还奇怪地想,她是谁的大姐姐呀?大家的?
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听妈妈这么反复絮叨的缘故吧,波留从没想过某个地方的某个陌生人会是自己的父亲。不,当然心里是知道的,因为妈妈详细告知过有关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的事情。但是,比起不知在哪儿的陌生男人来说,妈妈嘴里反复提到的“爸爸”当然要亲近得多,而且还有照片呢。长大的过程中,波留虽然没有用语言表述过,但心里懵懂地认为小孩子不是由精子和卵子结合后生出来的,而是被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强烈的思念之情带到世上来的。
现在波留明白了没有那回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是个说不定具有视网膜色素变性症家族遗传病史的陌生男人。可是一想到“父亲”这个词,脑海里清晰出现的就是在照片里看惯了的木之内宏和的脸。这种反应是妈妈造成的,为了让波留不胡思乱想自己的来历、不怀疑自己的存在,妈妈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一直在和她交流。如果没有眼前将要失明的恐惧,也许根本就不会想起要寻找父亲吧。波留并没有认为夏日聚会的那点光阴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重要影响。
波留的妈妈野村香苗一九七四年结婚,当时二十八岁。丈夫木之内宏和是她学生时代的学长,在报社工作,先是在地方上干了八年,好不容易熬到了回总社工作,趁此机会和香苗把婚给结了。结婚后香苗继续在童装公司工作。双方父母都催着他们要孩子,可两个人都没认真考虑过。他们觉得既然也没用什么避孕措施,那就等着新生命在某个时刻自然到来就是了。直到香苗过了三十岁,两人的想法也没什么变化。享受工作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两人都还沉浸在新婚的感觉中。
香苗正如她决定的那样,在宏和周年忌后的某一天,去了一家诊所。关于这家诊所的信息是她偶然从一个午夜电视节目里看到的。
话一出口,连波留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带有攻击性的尖锐声音。
即便如此,葬礼、断七祭奠过后,双方父母都委婉地规劝香苗把户籍从木之内家移出,一来两人没有孩子,二来香苗才三十出头,今后可以再婚。可是香苗断然拒绝了,也不脱下无名指上的婚戒。
“波留,你是妈妈和爸爸的孩子哦。”从一开始妈妈就反复对波留强调,“我一辈子都只爱爸爸一个人,所以请你来到了妈妈身边。波留,你是爸爸曾经在这个世上活过的最好证明,说不定你就是他的转世呢,看你那既坚强又善良的性格和爸爸多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