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对母亲的态度,孩提时代那股热烈的感情早已换成微妙的迁就。她用流利而浮夸的纽约英语,带着刺耳的鼻音和一时疏忽而漏出来的浓重的俄语腔调,当着他的面给陌生人讲些招他们乐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他不晓得听过多少遍了,不是被她添油加醋地肆意渲染就是毫不真实可靠,每逢遇到这种时刻,他只好暗自长叹一声,顺从命运的摆布而别无他法。还有些时候更叫人难堪,那就是毫无幽默感的书呆子埃里克·温德大夫,认为自己(在一家德国中学学到的)英语完美纯正,会在那些陌生人当中吐出一句陈旧可笑的短语,居然管海洋叫“池塘”,脸上那副诡秘的神情仿佛表示给他的听众说了句难得的、极富风趣的方言似的。父母两人以他们精神治疗学家的资格,竭力装扮成拉伊俄斯和伊俄卡斯特,但那个孩子却证明是个很平庸的小俄狄浦斯。为了不把弗洛伊德那套时髦的(父、母、子之间的)三角恋搞得复杂化,丽莎的头一任丈夫压根儿就没被提起过。一直到温德夫妇的婚姻关系开始破裂,维克多进入圣巴托学校时,丽莎才告诉孩子她在离开欧洲之前是普宁太太。她还对他说她这位前任丈夫也移居到美国来了——说真的,他不久就会跟维克多见面啦;丽莎(睁大她那双喜气洋洋的长着黑睫毛的蓝眼睛)婉转提到的一切,总是带着一层神奇而迷人的外衣,于是那位在圣巴托学校西北三百英里以外的著名的温代尔学院教一种几乎已经死亡的语言的、了不起的学者和绅士铁莫菲·普宁的形象,就在轻信的维克多头脑里产生一种古怪的魅力,他想象他长得一定像那些保加利亚国王或地中海一带的亲王,是他们的亲属,而且那些王公贵冑往往还是收集蝴蝶和海洋贝壳的世界知名专家咧。所以,普宁教授跟他开展严肃而有礼貌的通信时,维克多感到高兴;头一封信普宁是用漂亮的法文写的,不过字打得很差劲。接着是一张灰松鼠画面的明信片。这是一套《我们的哺乳动物和鸟类》的教育明信片当中的一张;普宁买了一整套专为这项通信用。维克多高兴地由此认识到“松鼠”这个字起源于一个原意为“影尾”的希腊单词。普宁邀请维克多在下次假期来访问他,并且说他会在温代尔公共汽车站接他。“为了便于辨认,”他用英文写道。“我会戴一副墨镜,拎着一个黑色公事皮包,上面有我姓名的起首字母缀成的银色图案标记。”
他现在十四岁,看上去却显得大两三岁——这并不是因为他身材瘦长、近六英尺高的缘故,而是因为他那长得不好看、轮廓却很鲜明的相貌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和蔼神气,举止悠闲自在,一点儿也不显得笨手笨脚或者神经紧张的缘故,这种神情非但不失沉着稳重,反倒使他的腼腆增添了一点开朗的气息,沉静的举止流露出一种超然自若的气派。他的左眼下面长着一颗褐色的痣,差不多有一分的钱币那么大,越发使他的脸蛋显得苍白。我觉得他谁也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