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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宁 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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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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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宁蓦地联想到有那么一段妙句,描写得跟这种情景极其相似,可一时又记不起来,他只好在他那张索引卡片上注了一笔,又回过头来看考斯特伦斯考伊那部大作。

普宁跟学院里许多上了年纪的教员一样,早就不注意校园、走廊和图书馆里有学生存在了——简而言之,除了在教室里上课集中注意一下之外,根本不注意他们存在于何方。起初,他看到有些学生把他们可怜的年轻脑袋趴在胳膊上,在知识废墟当中呼呼熟睡,心里就感到不舒服;可是眼下,除了这儿那儿有个把姑娘秀丽的后脖子还引起他的注意之外,他在阅览室里好像谁也没瞧见。

没错儿!奥菲利娅之死!《哈姆莱特》!出现于安德烈·克隆涅别尔格一八四四年又好又古的俄译本——普宁少年时代喜爱的读物,也是他爸爸和他爷爷年轻时喜爱的!在那里面,就跟考斯特伦斯考伊那段文章里一样,我们记得也有柳树,也有花环。可到哪儿去核实一下呢?唉,陶德先生没有得到GamletVil'yama Shekspira,温代尔图书馆也因而没收藏,每逢逼得您只好靠英译本查点东西时,您绝对找不到您从文格罗夫编辑的克隆涅别尔格精装的原著里读到的、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这句或那句漂亮、崇高而洪亮的句子。真可悲!

他摘掉眼镜,一边拿着它,一边就用指关节揉揉疲倦的眼睛;脑子里还在思索,两眼温和地凝视着窗户上方,随着沉思渐渐消逝,那儿出现了紫蓝色暮霭,经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折射,又增添了一缕银边,另外在那些黑蜘蛛网的细纹路当中还反映出一排亮晃晃的书脊。

“劳仑斯和琼回来了吗?”

他一边微微抱怨,一边拿起那本笨重而受窘的书,走进他喜欢的一个凹进去的旮旯里,把书用绿围脖裹起来放在那边。

“不可能!”普宁喊道。“我上星期五要借的是第十九卷,一九四七年版,不是第十八卷,一九四〇年版。”

然后,他就回到他那个带书架的阅览桌去进行自己的研究工作。

他也细读了有关三个流亡者组织进行的一场持续很久、冗长乏味的派系论战的最新消息。这是甲派先发难的,谴责乙派迟钝,死气沉沉,无所作为,并用一句格言加以说明,“他既想爬上枞树,却又怕刮破自己小腿肚子上的肉。”这招来了“一位老乐观派”致编辑部的一封尖刻的信,标题为《枞树和迟钝》,劈头第一句就是:“美国有句俗话:‘住在玻璃房子里的人可别试投一块石头打死两只鸟儿。’”最近这份报又刊登了丙派一位代表撰写的一篇两千字的小品文,题为《论枞树、玻璃房子和乐观派》,普宁津津有味而赞同地把它读了一遍。

……她一边漂浮一边歌唱,她一边歌唱一边漂浮……

“可您瞧啊——您明明写的是第十八卷。不管怎么说,第十九卷还在装订。这本您还看吗?”

这些娘儿们哟,她们简直目不识丁。那个年份明明写得清清楚楚嘛。

“费尔太太,容我打听点事。我昨天收到这张卡片——您能告诉我谁要借这本书吗?”

普宁把他的索引卡片放进兜儿里,就在这瞬间未经提词,忽然想起方才记不起来的那句词句:

今天,普宁在看考斯特伦斯考伊那部关于俄罗斯神话的大部头著作(莫斯科,一八五五年版)——一部不得携出图书馆的善本书,他叹口气,并非不愉快,开始抄录其中一段有关当时伏尔加河上游林地一带还流行的、基督教仪式许可范围内的、那种古老的异教徒游戏。在五月里一个过节的星期——降灵节前后的那个所谓的“绿色周”里——农村姑娘用金凤花和野生兰花编制花环;然后她们唱着古老的爱情歌曲的片段,把这些花环挂在河边柳树上;到降灵节那天,再把它们从树上摇晃下来,掉进河里,花环便散开来,像许多条蛇一样漂流着,姑娘们也同时一边漂流,一边唱歌。

他照例先走进期刊阅览室,在那儿看看最近一份俄文报纸上的新闻。(今天是二月十二日,星期六——唷,这是星期二的报,多么粗心大意的读者啊!)那份日报是芝加哥一群俄国流亡者从一九一八年就创办起来的。他照例仔细扫一眼广告栏。波波夫医师,穿着崭新的白大褂照相,向老年人保证可以恢复青春和快乐。一家唱片公司列出一张出售的俄语唱片目录,像《破灭的生活,一支圆舞曲》和《前线司机之歌》什么的。一位承办丧葬者多少有点像果戈理小说中的人物,夸耀他那些豪华的柩车,而且说它们也适用于郊游野餐乘坐。另一位也像果戈理小说中的人物,在迈阿密出租“一套两间屋子的公寓给无酒癖者(dlya trezvïh),院内有果树和花卉”,与此同时,哈蒙德有“一个安静的小家庭”渴望出租家中一间屋子——于是这位读者不知怎地突然激情满怀,异常清醒地看到了四十年前他的父母巴威尔·普宁医师和瓦莱丽娅·普宁,面对面坐在圣彼得堡加莱尔纳耶大街的故居一间灯光明亮的小客厅里两把扶手椅上,他在看一本医学杂志,她在看一本政治评论刊物。

“十八也好,十九也好,”普宁嘟囔道。“这没多大关系!我把年份写对了,这才算要紧!嗯,十八卷我还要用一下——十九卷一装订好,就请干块(赶快)寄一张通知卡给我。”

赛耶太太在出纳柜台那儿值班。她的母亲和克莱门茨太太的母亲是表姐妹。

在离开图书馆之前,他决定查一查interested这个词正确的发音,于是从阅览室一张桌子上放着的《韦氏大辞典》,至少是在那部陈旧的一九三〇年版本里,发现这个词并没有像他那样把重音放在第三个音节上。他想找一下后面有没有勘误表,结果没找到,接着在把那部沉重的辞典砰的一声合上的时候,才发现他方才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张记有摘记的索引卡片不小心夹在里面不知什么地方了。得在两千五百张薄薄的书页里翻来复去地找啊找,有些书页还破烂了!一位图书馆员,温和的凯斯先生,梳着光溜溜的白头发,打着蝴蝶结领结,瘦长条,粉红脸,听到他的叹息声,便溜达过来,揪住那个庞然大物的两头,把它拎起来,再倒转过来抖一抖,于是便从里面泻出一把小梳子啦,一张圣诞卡啦,普宁的摘记卡片啦,还有一张透明的薄纱纸十分无精打地掉在普宁的脚上,凯斯先生把它捡起来,放回到辞典里美利坚合众国和海外领地印记图那一页上面去。

普宁再一次抬起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

……plïla i pela, pela i plïla……

他打算写一部俄罗斯文化Petite Histoire,其中要精选介绍俄罗斯的奇闻逸话、风俗习惯、文学轶事等诸如此类的事,就像以缩影的方式把la Grande Histoire——一系列前因后果的重要事件统统反映出来。他目前还处在收集资料那个欢乐的阶段;许多心地善良的小伙子看到普宁在图书馆里挖掘资料那副样儿都感到是桩乐事和荣幸,只见他从一个综合目录柜里抽出一盒卡片,就好像它是个大核桃,把它抱到一个僻静的旮旯里去,在那儿静静地咀嚼这份精神食粮,时而抿动嘴唇,作出无声的品评,有批评性的、有满意的、有困惑不解的,时而又扬起他那两道稀疏的眉毛,久久地高高吊在宽脑门上,干脆把它忘在那儿啦,一直要等到脸上不愉快或怀疑的痕迹全部消逝之后,那两道眉毛才安然落下。他来到温代尔,的确很幸运。九十年代有一位杰出的斯拉夫语研究家兼藏书家,名叫约翰·索斯顿·陶德(他那个带胡子的半身雕塑如今屹立在那个饮用喷泉的上方),访问过殷勤好客的俄国,在那儿收集了大批书籍,自从他去世之后,那批书就悄悄地给挪到一个老远的书架那边去了。普宁为了避免让铁书架上的amerikanski电流冷不丁刺一下,他会戴上橡皮手套走到那边去,贪婪地盯视那些出版物:其中有咆哮的六十年代出版的不知名刊物啦,都用云纹硬纸板精装了起来;一百年前的历史专著啦,沉睡的书页上都有了褐斑霉点;俄罗斯古典文学著作啦,精装的封面上装着作者满面愁容、糟透了的浮雕,那些诗人的侧身像叫两眼湿润的铁莫菲想起他的童年,那时候他可以悠闲自在地摸摸封面上那把稍微磨损了点的普希金的连鬓胡子,或者茹科夫斯基的那个弄脏了的鼻子。

“让我查查看。”

“挺好,费尔太太。”

“今天还好吗,普宁教授?”

“没听说。费尔太太,容我问一下——”

她查了查。另外那个读者原来是铁莫菲·普宁;上星期五他索取第十八卷。同样,一点也没错,第十八卷早已借给这位普宁,他打圣诞节那天就借走了,现在正站在那儿,两只手搁在那本书上,跟一张祖传相片上面的一位地方长官所摆的姿势一模一样。

这一天是星期二,他吃完中饭可以立刻溜达到他爱去的那个地方,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候。温代尔图书馆跟其他任何一座大楼都没有长廊连接起来,可是却亲密而牢固地连着普宁那颗心。他从那尊学院首任院长阿尔弗斯·弗里兹的大铜像旁边走过,老院长头戴运动帽,身穿灯笼裤,双手紧握那辆他永远打算正要骑上去的铜制自行车的车把,脚刚放稳位置,而那只脚也永远黏牢在左脚蹬上了。坐垫上有积雪,最近有几位爱开玩笑的家伙把一个可笑的筐子缚在车把前面了,筐子里也有雪。普宁摇摇脑袋,怒斥一声“Huliganï”,接着他来到那条铺着草皮的斜坡,从那儿下去,两旁是落了叶子的榆树的蜿蜒小道,他不小心踩在一块扁石头上,差点儿摔个斤斗。他除了右胳膊夹着那本厚书之外,左手还拎着他的公事皮包,那个中欧式样的、又旧又黑的portfel'。他攥紧皮把手,很有节拍地甩着它,大模大样地朝他的书籍、朝书库里他那间写字室、朝俄罗斯学术天堂走去。

“要是他们真把她带回来,我琢磨我们又得给您另找个房间啦。”

“还没有。我把这本书带来了,因为我收到了那张催还卡——”

V boyu li, v stranstvii, v volnah?在战场上,旅途中,还是汹涌的波涛中?要么在温代尔校园里?一层黏里吧唧的干酪糊在普宁的假牙上了,他斯文地嚼了一阵子,就踏上图书馆滑溜溜的台阶了。

在这阴郁的校园里,天色渐渐暗得可以了。远方更加阴郁的山峦上空,一层云雾下面,还留着一片玳瑁般的天色。温代尔村那些叫人伤感的灯光,在暗沉沉的山峦间的一个山坳里闪闪颤动,装模作样地显露它们惯常的魅力,而普宁知道得很清楚,等您到了那边就会发现那地方不过是一排砖房、一个加油站、一个溜冰场和一个超级市场罢了。普宁要到图书馆巷那家小酒馆去吃一大块弗吉尼亚火腿,喝一瓶上好的啤酒,他走啊走的,突然感到累极了。不光是因为多跑了一趟图书馆,那一大卷《文学金库》显得越来越沉了,还有普宁当天听到一半而不愿刨根问底的那件事,这当儿也惹得他心烦意乱,十分憋闷,这种烦恼就跟我们回想起自己所犯的小错儿啦、一时任性作出的粗鲁举动啦,或者决计不去理睬的一种威胁一样。

“我怀疑可怜的伊莎贝尔是不是当真要离婚。”

一群鸽子列成一个椭圆形的圆圈,正在学院图书馆清澈而苍白的上空盘旋,一会儿高飞变得灰蒙蒙,一会儿拍翅飞行变得白花花,一会儿又变为灰蒙蒙。远方传来一辆火车呜呜的鸣笛声,哀愁得就像在大草原上行驶似的。一只小小的松鼠,从太阳照晒的一小块雪地上慌张地窜过去,一棵树的阴影暗蓝暗蓝地铺展在那条茶青色的草皮上,那棵光秃秃的树直插云霄,从上面传出一阵活跃的、抓爬的响声;鸽子第三回,也是最后一回,打那里掠过。这当儿,那只松鼠已经消逝在树杈里,吱吱叫个不停,仿佛在骂那些想把它从树上抓下来的罪人。普宁在那条小道脏黑的雪上又滑了一下,猛地举起一只胳膊,使身子恢复了平衡。他惨然一笑,弯腰去捡那本掉在地上的《文学金库》,书敞开了,露出插图页上的一张快照,列夫·托尔斯泰正在一块俄罗斯牧场里,迈着沉重的脚步,面冲照相机镜头走来,身后几匹鬃毛修长的马儿也愣头愣脑地转向拍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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