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在一组八首四行一节的四音步诗里描绘了他平素那种可怕的习惯,那就是他不管在哪儿,不管干什么,总在想着死亡,仔细审查着每个消逝的日子,力求从日期的密码当中找到一个“将来的周年纪念日”——某时某地会出现在他的墓碑上的某月某日。
圣彼得堡,下午三点零三分
他仔细地钻了个又大又白的句号,接着在下面又添了一行:
普宁一直朗诵到末尾,接着用他手里还拿着的那根粉笔戏剧性地指着黑板,说明普希金多么细心,不仅注明写这首诗的日期,甚至连钟点也都记下来了。
他的学生弗兰克·贝克曼,萝丝·巴尔桑多,弗兰克·卡罗尔,厄温·德·赫兹,漂亮而聪明的玛丽安·霍恩,约翰·小米德,彼德·沃尔考夫和亚兰·布莱德勃瑞·瓦尔希,都规规矩矩地把这两行抄在了笔记本上。
(某时,某地——彼得堡?布拉格?——一个小丑在弹钢琴,另一个小丑抽掉他坐的凳子,可他尽管没有凳子,却保持坐姿,继续弹他的狂想曲,丝毫没受影响。在哪儿啊?柏林的布什马戏团吧!)
“‘命运要把我带往何处,’这是未完成将来式,”激动的普宁一边朗读,一边把头朝后仰,逐句大胆直译,“‘死于战场,死于旅途,还是死于汹涌波涛之中?邻近的幽谷’——dolina,相同的词,现在我们一般说‘溪谷’——‘是否会收纳我那冰冻的尸灰,’poussière,‘冷灰’也许更确切。‘尽管这对那毫无知觉的身体无关紧要……’”
眼下,他正在那块他诙谐地称之为灰板的、布满粉笔末儿的黑板上写个日期。胳肢窝底下还感到那本《文学金库》的分量。他写的那个日期跟温代尔当年那一天毫不相干:
“然而,”普宁得意扬扬地大声说,“他却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日子里丧了命!他死于……”这当儿,普宁使劲靠着的那个椅背发出一声不吉利的劈啪声,全班学生不禁扬起一阵充满青春活力的大笑声,消除了可以原谅的紧张气氛。
英语发音所用的有关器官是喉咙、软腭、嘴唇、舌头(这个杂技班里的矮胖子),最后但绝非最不重要的是下颚;普宁在班上把俄语文法书或者普希金某一首诗里某些段落译成英语时,主要靠过分用力和有点儿反刍的动作。如果说他的俄语是音乐,那么他的英语就是谋杀。他在去掉腭音这方面遇到很大的困难(普宁把“困难”念成“dzeefeecooltsee”),绝对没法去掉t和d这两个字母额外的俄语水分,后面跟着的元音他总发十分古怪的软音。“hat”(帽子)他发爆破音(“我甚至冬天也从不戴帽子”),同一般美国人(例如典型的温代尔镇的人)说“hot”(热)这个字的发音很相似,只是元音发得更短一些罢了,从而很像德语动词hat(有)的发音。o的长音在他嘴里不可避免地变成短音:他说“不”的时候完全像意大利语,而且还习惯把这个简单的否定词一连说三声(“要不要搭我的车,普宁先生?”“不—不—不,还有两步就到了。”),因此意大利语的味儿更浓。他没有长oo音(这种缺陷他一点也不知道):该发“noon”音时,他只能发出德语“nun”那样的松元音。(“星期二afternun——下午我没课。敢情今天就是星期二。”)
星期二——一点没错儿;然而是这个月的哪一天呢,我们纳闷。譬如说,普宁的生日是二月三日,按儒略历推算,他是一八九八年出生在圣彼得堡的。如今他不再请客祝寿,一来因为他自从离开俄国以后就借口按格里历来推算(晚十三天——不,十二天),如此一来便打马虎眼混过去了;二来因为他在这一学年主要奉行一种我行我素、不爱交际的生活基调。
普宁,脸上默默漾起喜色,在讲桌旁坐下来:他有个故事要讲。那本荒诞的俄语语法书里有这样一句话:“Brozhu li ya vdol'ulits shumnïh(不管我是否踯躅在闹市街头)……”其实是一首名诗的开头一句。在这个俄语初级班里,虽然只要求普宁教教口语练习(“Mama, telefon!Brozhu li ya vdol'ulits shumnïh.Ot Vladivostoka do Vashingtona 5000 mil'。”),可他却不放过任何机会引导他的学生漫游文学和历史的领域。
一八二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