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长吁一声俄罗斯式的“噢—噢—噢”,辗转反侧,想找个比较舒适的睡姿。比尔·谢泼德老头儿噔噔噔地下楼上厕所,震得整座房子都快塌了,不一会儿又嗵嗵嗵地上楼回来。
天还在下雨。谢泼德家的灯都灭了。花园后面那条阴沟里的水,往常总是涓涓细流,今夜则哗哗奔流,滚滚翻腾,劲头十足,在两排毛榉树和云杉当中把去年的枯枝烂叶和一个没人要的崭新足球冲走了,球是普宁从窗口扔出去处理掉的,刚从草坪斜坡滚进水里。他虽然背脊疼痛,最后还是睡着了,陷入俄国流亡者即使逃离布尔什维克已有三分之一世纪而脑际依然经常出现的那种噩梦中。普宁梦见自己披一件稀奇古怪的大氅,在乌云遮月的夜晚,逃离一个梦幻中的宫殿,蹚过一个个墨黑的大水坑,然后同他那个已故的朋友伊里亚·伊希多罗威奇·包里昂斯基在荒凉的海滩上踱来踱去,等待从茫茫大海那边突突地驶来一艘小船来神秘地搭救他俩。谢泼德哥儿俩躺在两张靠近的铺着“美憩”牌床垫的床上,都没睡着;老弟在黑暗中听着雨声,心想他们究竟该不该把这所房顶咚咚响、花园湿漉漉的住宅卖掉;老兄心里则在想安宁啦、一所教堂绿油油的湿院子啦、一座老农场啦、前几年让雷电劈了的那棵白杨树砸死了一个呆头呆脑的远亲约翰·海德啦。维克多破题儿第一遭脑袋一搁在枕头底下就睡着了——这可是一种最近想出来的办法,埃里克·温德大夫(坐在厄瓜多尔基多市里一个喷水池旁边的长凳上)是绝对学不会这一着的。一点半左右,谢泼德哥儿俩打起呼噜来了,那位聋子每呼一口气,结尾都带咯咯的声响,音量要比另外那位的朴实而沉郁的呼哧呼哧喘气声响得多。普宁还在那片沙滩上踱步(他那位焦急的朋友回家取地图去了),忽然间他身前出现一连串逼近过来的脚印,吓得他透不过气来,一下子惊醒了。他的背脊疼痛。现在已经四点多钟了。雨住了。
没过多久,大伙儿又都入了梦乡。可惜没人看见大街上空荡荡的景象:黎明的微风吹皱一个大水洼里闪闪发光的积水,电话线在水面上映出模里模糊而曲曲折折的黑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