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读托马斯·伯恩哈德的作品,感到令人绝望的痛苦。事实上,我没想到要读他的书。我原本没打算读任何人的书——我太难过了,简直无法清晰地思考。打开一本书,读上一页,进入别人的梦想——这些都不过是我沉沦于自己悲惨状态的借口而已。它们只是想提醒我,世上所有其他人都已成功逃离了我所跌入的痛苦深渊。人们到处吹嘘他们的成功和细微的境况改善、他们的兴趣、文化和家庭,仿佛所有的书都是用这些人的声音写成的。不论其内容如何:一个19世纪的巴黎舞会,一次牙买加的人类学考察旅行,一座大城市贫困的郊区,或者一个人把生命奉献给艺术研究的坚定决心。这些书涉及的人生经验和我自己毫无关系,所以我想把它们都忘掉。我在这些书中找不到任何东西与我日益增长的痛苦哪怕有半点相似之处,所以我对这些书,对自己都感到生气:对书生气,是因为它们无视我所承受的痛苦;对自己生气,是因为我以前竟会那么愚蠢,让自己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痛苦。但是,书本曾帮助我作好生活的准备,而且,我能一直保持上进,其主要功劳也得归功于书本。所以我总是告诫自己,如果我想从眼前的乌云里脱身出来,就应该继续读书。但是,只要我打开书本,听到作家发出的声音时,我就会觉得很孤独。这些作家总是习惯对眼前的世界全盘接受,即使他试图改变,总还是能够认同这个世界。因此,这些书本离我的痛苦太过遥远。更有甚者,书本会让我认识到,我陷入的苦痛是独一无二的。它还会让我体会到,天下再没有第二个像我这样的蠢材。因此,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书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做买卖的。”在发生多起地震之后,一旦书本让我烦心,我便有了理由把他们清除出去。我和书本之间持续了四十年的战争,终于在一种痛恨和幻灭的情绪下做了了断。
怎样来解释这一切?为什么我在不幸的时候读伯恩哈德,会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万灵仙丹?这可能是因为那种放弃一切的姿态。也许我是从一种道德观里得到了抚慰,这种道德观充满智慧地暗示我们,最好不要对生活期望太多……但是,这也可能与道德毫无关系,因为伯恩哈德的那剂灵药清楚地表明,惟一的希望就在于保持自我,坚守自己的习惯乃至愤怒。伯恩哈德的作品还暗示说:最愚蠢的事情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弃了个人的激情和习惯,放弃了因攻击他人的愚蠢而带来的快乐,放弃了因认识到生活无非是我们的激情和反常的产物而体会到的愉悦。
在匆匆翻阅托马斯·伯恩哈德的书时,我的思想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我读这几页书,并非寄望于得到拯救。而是因为有家杂志在做一期有关伯恩哈德的专刊,他们请我写点东西。而我也确实曾经非常钟爱他,我欠伯恩哈德一笔人情债。
但是我知道,企图对伯恩哈德的作品作任何强求一律的僵化表达,都是徒劳无功。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刚才所说的内容很难在伯恩哈德的语句里找到确证。还因为,每次我返回去读伯恩哈德的作品时,都发现这些书拒绝任何减损性的阐释。但在我又要开始否定自己之前,让我至少说完这句话:伯恩哈德的书最让我欣赏的,不是其背景或道德观。而是,我只要在那里,在那些书页里面,欣然接受他那无法遏止的愤怒,并和他一起愤怒,这就足够。文学引得我们与受到爱戴的作家一样暴跳如雷,它就是这样抚慰着我们。
因此我又开始读伯恩哈德。在那团情绪的阴云降临之后,我第一次听到有个声音在说,被我称为不幸的那种痛苦,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强烈或糟糕。虽然书中没有任何句子或段落提到我的痛苦,而只是谈论些其他的事情,例如,对钢琴、独处、出版公司或格伦·古尔德的强烈爱好等等。但我仍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假象,他们实际上在讲述的,就是我的痛苦;这种感觉让我精神为之一振。问题不在于痛苦自身,而在于我感受痛苦的方式。问题不在于我的不幸,而在于我以怎样特定的方式觉出了我的不幸。在不幸的时候读伯恩哈德,就像得了一剂补药,虽然我知道,我读的那几页书并非补药,甚至对努力克服沮丧情绪的读者们来说,连安慰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