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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的色彩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土耳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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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伊斯坦布尔的地震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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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没有倒塌的宣礼塔,也几乎都遭到了损坏。无法修葺的就用铁链和起重机吊起,然后摧毁。我们在电视上看过太多的宣礼塔在缓缓倒塌,因此我和邻居对它的倒塌方式非常了解。正如之前所说,下一次地震将来自博斯普鲁斯和马尔马拉海,所以,邻居和我开始通过对过去地震灾害的分析,来计算这座宣礼塔会朝哪个方向倒下来。它正冲阳台上方的那部分,已经在8月的地震中倾斜弯曲了;更早之前,曾有一次闪电恰巧击中宣礼塔顶部的新月和星体造型下的石块,使它掉落在了清真寺广场上。

后来,更有一些偏执妄想开始把矛头转向国内。每天早上,看门人摁你门铃,给你送牛奶和报纸时会警告你,一场大地震预计会在晚上七点十分来临,并将会摧毁整个城市,那口气就像是说一小时后将会停水。或者是,有个恶魔般的科学家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毫无准备,已经逃往欧洲去了。又或者是,据说政府对即将发生什么十分清楚,已经秘密进口了上百万遗体袋。也许你还会听说,军方已经出动大量挖土机,在城市外空旷地带挖了数个墓坑。还有,某个朋友对自己的房屋构造包括地基颇为怀疑,已经搬到了同条街道的另一栋楼内,仅仅是想看看他的新公寓是否更安全一些。在耶斯尤特,一个建造在伊斯坦布尔劣质土质上的富人社区,房主们在参加一次有关地震的研讨会上,分成了两个敌对阵营:一部分人希望讨论如何保护他们自身的安全,而另一些人却认为,这样的讨论会导致地价下跌。大约就在同一时期,我的一个记者朋友告诉我,他们无法给我提供我想研究的地图,来调查那张小地图上的阴影地带,他们担心那样会引起地产危机,激怒土地所有者。

对我来说,我深信,只有获取更多知识,才会带来内心的平静。过去访问地震灾区的经验,使我了解到,建筑物坍塌一般主要有两个原因:结构差,土质松。因此,我像有些人那样,开始研究我的居室和办公室所在楼房到底建在怎样的土质上,房子又建得有多结实。我咨询建筑结构工程师,查找工程图纸,和许多人交流意见。这些人如我一样,备受焦虑和恐惧的煎熬。

是楼上的邻居第一次问到我这个问题的。他那时来找我,和我聊起他对地震的焦虑。于是,我们半惊恐、半开玩笑地走上阳台,测算距离。在四个月的时间里,伊斯坦布尔就曾发生过两次地震和难以计数的余震,这些以及三万人的死亡数据仍然清晰地印在我们脑海中。更有甚者,我们都深信科学家们告诉我们的:在不久的将来,马尔马拉海某处,距离伊斯坦布尔非常近的地方,一次大地震会瞬间夺去十万人的生命。从我这个工程师邻居的眼中,我看出,他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那是因为,我无法想像,不生活在伊斯坦布尔,会是什么模样。

这些教授大多参与娱乐节目座谈,嘉宾通常是选美小姐或是健美冠军,主持人经常会打断科学家们详尽的分析,问:“先生,请问最近会有地震发生吗?会有多强烈?”11月14日,在一次最重要的新闻节目中,马尔马拉海地裂带的最新数据引起了激烈争论,以至于当天新闻在进行到第四十五分钟时,才对比尔·克林顿访问土耳其进行了简短报道。而且与其他节目一样,直至结束,它也没能对主持人执着提问了多次的问题给予明确答案。正因为如此,我们反倒明白,我们能期待的只是更多毫无结论的争辩、咨询以及公开告示。

她走之后,我来到阳台,欣赏着宣礼塔、伊斯坦布尔,以及在晨曦中浮现出的博斯普鲁斯美景。我的整个一生都在此度过。看到那个在街头踽踽而行的人,我不禁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人们不能够离开此地。

我在那张伏案写作了二十五年的长书桌一头,也做了大量类似的工作。放满大部头书籍的藏书室内,有四十年前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比它更早一些的《伊斯兰百科全书》,和《伊斯坦布尔百科全书》。借助它,我得以了解过去的地震状况。我在这间藏书室书桌下搭了一个避难篷。为了确信它足够结实,可以承受砸下来的混凝土砖石,在几次地震演习中,我都按照指示,像胎儿在母体内一样躺在那里,以保护我的肾脏。地震小提示还告诉我,要在安全角落储藏一些饼干、瓶装水、哨子以及铁锤,但这些我都没做。每天的生活充斥着这些警告已经足够了,它总是告诉我们装这个,装那个。而我之所以不愿把它们弄到书桌这儿来,会不会是因为我隐约感到,那样做会让我的勇气丧失得更快?

两个月后,楼上的邻居在家中告诉我,他寄去混凝土样品的那所大学已经发回了检测报告。我办公室所在的那栋楼的调查结论既不令人完全失望,也不那么令人鼓舞,这取决于我们每个人怎么看待它,就像我们那天在判断宣礼塔是否会砸在我们身上时,所得出的主观结论一样。

尽管最近两次地震的震中都位于城市以外九十英里,但它们还是震醒了所有熟睡的伊斯坦布尔居民。三万人的死亡数据,揭露了建筑部门在疏松土质上建造楼房的拙劣行径,他们在防震方面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居住在城市周围的两千万居民,生活在根深蒂固的恐惧所带来的梦魇之中。他们担心,自己的房屋无力抵抗科学家们目前预测到的那次强烈地震。就算住房和公寓楼的建造,都遵守了建筑法规的要求,但一想到那些拟定出来的规章制度只能应对强度远小于此次将要来临的地震震级,我们就难以乐观。更别提那些建筑商根本不会按章办事。因此,即使家宅的建造者不是那些马虎、卑劣、偷工减料的承包商,他们会用更少的钢材和劣质的混凝土,而是由父亲和祖父们亲手所筑,这房屋,也依然算不上安全。同样,由于承包商贿赂了城建委员会,许多公寓楼的楼体通常会被加建几层,立柱和承重墙被随意拆除,以增加一些商业空间,这使原本就脆弱的建筑越发脆弱。尤为困难的是,即使你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你所居住的建筑物没有预期的抵抗能力,甚至下定决心承担相当于公寓价值三分之一的翻修费用,你还不得不说服其他那些另有想法、牢骚满腹、淡然冷漠、愁苦沮丧、无知愚昧、心怀侥幸,以及一文不名的邻居们也都这么做。

曾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注意观察居所和办公室的周围地带,试图确定它们脚下那片土地以前的抗震能力怎样。令我安心的是,我发现在1894年那场地震中,这地方只有少数几栋建筑坍塌。当我研究了所有倒塌房屋的记录,读到那些被倒塌屋顶砸死的人名,他们有的是希腊屠夫、送奶工人,有的是兵营中的奥斯曼士兵;当我知道,那些我在很多地方曾见到过的古市场、历史建筑物都是在毁坏后重修的,那时,我就被一阵哀伤所笼罩:生命短暂,人生和宣礼塔是如此的脆弱。

“你知道,地震是不可预料的,是这个让你感到恐惧。”她说着,扬起眉毛,“可同时,你必须活着,并且每时每刻都得觉得,此刻不会有地震发生,否则,你就什么也做不了。这两种矛盾的想法总在斗争。比方说,现在我们都知道,地震后站在阳台上是很危险的,可即便如此,我现在还是要站在阳台上。”她用一种老师的口吻说。然后,她小心地、慢慢打开门,走到了阳台上。我站在原地,她站在那里,看着街对面的清真寺和后面博斯普鲁斯的景致。“站在这里,”几秒钟后,隔着打开的门,她更加滔滔不绝地说,“我绝对不会相信,地震会恰巧就在这一刻来临。因为如果这么认为,我就会怕得绝不敢站在这里。”又过了一会儿,她从阳台走回来,关上身后的门。“看,那就是我做的,”她说,带着微弱的笑意,“走上阳台,身处那里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取得了战胜地震的小小胜利。就是这些小小的胜利,使我们会战胜即将到来的大地震。”

我们深信房屋的安全性没有保障,因此,要摆脱那种所有地震生还者对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惧,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回去求助科学家和教授,请他们再重新考虑考虑。因为,他们曾警告说,伊斯坦布尔将会有一次强烈的地震。

不,我之所以如此,还有更深层、更隐秘的原因。虽然人们很少说起,但从很多人眼中我们都能看到它。我把它称为一种羞耻感,一种夹杂着些许内疚与自责的羞耻感。如果你有一个酗酒、犯罪的亲戚,或是遭受了意外的破产时,你就会有类似的羞耻感。那时,你自我保护的愿望就会非常强烈,你就会极力向他人掩饰自己的窘迫。第一次地震之后,国外的朋友或是出版商写信询问我的状况,我总是羞于回答。我断绝了与一切人的往来,就像一个刚被诊断出罹患了癌症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地震前的日子里,如果我想讨论这个话题,那也只会和与我处境类似、对下次大地震同样感到焦虑的人说。他们与我有着相同的观点。尽管这些聊天很多时候更像是自说自话,但因为我们总是生气或激动地鹦鹉学舌,搬弄专家们那些或乐观或悲观的话语,他们的观点因此还是很快就被大家所熟知了。

当然,还有一些教授坚持自己的预见,拒绝以好话安慰民众,辛戈尔教授就是其中一位。他像冷漠无情的医生一样,这举止激怒了每一个人。他用“美丽”一词来描述那夺取三万人生命的第一场地震。这些科学家不肯用温柔的方式讲述他们的预见。但人们之所以憎恨他们,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用无可反驳的证据告诉我们,一场大地震即将到来。而他们说这话时,还带着一种斥责、几近残忍的神态。这类恶魔教授的愤怒背后,不仅隐藏着这样一个事实:上千万人居住其中的危险建筑,将会在地震中毁于一旦,但却没有人对这聊胜于无的科学预警给予任何关注。这种愤怒还表明,恶魔教授的观点被国际新闻界引用了一千三百多次,却没有一个人曾认真聆听。惟其如此,他的表现才像个愤怒的阿訇那样,预言无神论者的惩罚会很快到来。

这种感觉压在我们所有人心头。尽管第一次地震震中位于距离城市六十二英里的地方,但还是有成千上万的伊斯坦布尔人丧生于此,这使大量住在危险地区的人开始逃亡,导致房租下跌。不过,仍有很多伊斯坦布尔人在危险的建筑中生存,毫不采取防范措施。在这点上,所有一切,诸如科学家们的再三要求,比较可信的传闻,遗忘的行为,千禧庆典的推迟,恋人的拥抱,听天由命等等,都让人们开始接受,地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有助我们“与之共存”,就像人们今天说的那样。某天,一位刚结婚不久、非常乐观的年轻女士来到我办公室,想讨论一本书的封面设计,她非常自信地和我谈及自己应对地震的办法。

许多人睡觉时在床边摆放着塑料外壳的大手电筒,这样在地震断电时,他们就可以在大火吞噬自己之前寻找生路。手电筒旁,还有哨笛、手机,以便引导救援队在废墟中找到他们,有些人甚至把哨笛挂在脖子上(有一次地震中,居然有人在脖子上挂着口琴)。另有一些人,随身带着房间钥匙,以免在地震来临时浪费时间寻找。有些人夜不闭户,这样可以毫无阻碍地从自己两层或三层的公寓中逃出。甚至还有人在窗户上系条长长的绳子,只要地震发生,他们就可以直接滑到自己的花园中。在头几个月里,有人被持续不断的余震折磨得心力交瘁,以至于在屋内也随时戴着安全帽。又因为第一次大地震是夜里突来的,所以人们更加渴望做好一切准备,甚至那些住在公寓高层,不管用多快速度也几乎不可能顺着楼梯逃生的人,他们在睡觉时也是全副穿戴。我甚至还听说,有人担心地震发生时自己会连裤子都来不及穿,所以他们上厕所或是洗澡时都匆忙不堪。有些夫妻被类似的焦虑困扰,连亲热的兴趣也逐渐丧失。还有不少人搭建了避难篷,储存食物、饮料、铁锤、照明设备等一切可以逃离城市火海的用品,帮助他们在没有电力供应,道路、桥梁坍塌的情况下生存。上次地震后,还有人开始储备大量现金。许多家庭认为,角落是不安全的,于是把床放置在远离墙体、架子和衣柜的地方。避难篷搭在一些关键的物品,如冰箱、烤箱的旁边。这样,理论上,人们就可以在天花板塌陷之时保护自身,这也是报纸上指导大家修建的“救生三角”。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仍然继续研究,想弄清楚,究竟我工作于此的楼宇是否真会在坍塌时砸到那座宣礼塔,而我和家人居住的那栋楼,情形是否也会和这里类似。我已无暇顾及邻居。这倒不是因为,他像很多我熟悉的人那样,能用黑色幽默来减轻自己对地震的恐惧。而是因为,他如同另外一些人那样,正以自己的方式,全神贯注地应对死亡恐惧。他已经从我们这栋六层建筑中取下了一块脚料,寄给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让他们测试混凝土密度。现在,他像成千上万做了同样事情的人那样,正在等待结果。竭尽一切努力之后,他发现,等待是那样平静。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因此,尽管潜在的危险很大,我还是没发现有哪个伊斯坦布尔居民肯面对现实,着手加固自己的房屋。而且,我还确实知道,有相当一部分人,对地震感到焦虑,但他们不仅没能说服自己的邻居,就连妻子、丈夫、孩子也不支持他们。还有些人,无力负担整修房屋的费用,只好听天由命,但仍然难以摆脱恐惧,于是就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逃避,说:“好吧,即便我倾囊来修葺房屋,可是万一街对面的那栋楼倒下来,砸到了我呢?”这种无助、无望的感觉,令数百万伊斯坦布尔人都沉浸在地震的噩梦中。

有一本杂志刊登了一幅小地图,预测了即将到来的地震走势,它让我愤怒不已。它把我周围这片地带用黑色阴影圈出,视其为有可能遭受地震毁坏最强烈的地区之一。或者,只是我这么感觉而已?仅凭一张如此之小又粗劣不堪的地图,就可以下此结论吗?这是一张没有任何文字注释的地图。我借助放大镜,仔细辨认地图上那些令人讨厌的黑点,总算找到了我所居住的街道和房屋。我还努力想弄清楚,这幅地图和其他一些更详尽的地图是否对应一致。我发现除了这幅地图之外,再没有任何报纸,或是其他媒体上的地图能证明,我居住的周边地区是高危险区域。我相信那张地图一定是错的,并决定忘掉它。而要想轻易做到这一点,我最好是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它。

而宣礼塔,遭遇更为惨烈。过去五百年间,曾有多次严重地震席卷城市,包括1509年爆发的被称为“小审判日”的地震,以及1776年和1894年地震,它们摧毁的宣礼塔要远远多于坍塌的穹顶。最近两次地震后,我和朋友就曾在电视、报纸上,甚至在对地震灾区进行访问时,看到无以计数的宣礼塔横倒在地。多数情况下,它们都是砸在临近建筑物上。如学生宿舍楼,困倦的守门人深夜时分在那里玩着双陆棋;居民屋,母亲正起床喂哺婴儿;或是(在第二次玻鲁[Bolu]大地震里)曾有一家人正围着电视,看讨论另一次地震的晚间新闻,而一座宣礼塔就轰然倒塌,像切蛋糕的刀子一样,将房屋劈成两半。

很多人向我描述过他们的梦境,和我自己的梦极其类似。在梦里,你盯着自己的床,在躺上去的一瞬间,内心忽然升起对地震的恐惧。就恰在此时,强烈无比的地震瞬间而至。你看到床前后摇动。随着震动,你的小卧室、整个房屋、床,还有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离开了原地,在晃动中扭曲变形。慢慢地,你的目光移至屋外,如同电视中直升机俯拍的那样,被夷为平地的城市废墟触目皆是。此时,你意识到这降临的灾难是多么巨大。但尽管到处弥漫着末日审判的气氛,你仍然暗自窃喜——在梦中与你清醒时一样,因为你知道能看到地震,就证明你还活着。还有那些责怪你考虑不周的父母、配偶,他们能责怪你,说明他们也还活着。这些梦,部分原因是出于恐惧和战胜它的愿望。或许正因为如此,很多人都回忆说,尽管感到恐怖,他们还是觉得自己罪孽已除,感觉就像刚做完宗教仪式。很多人因为恐惧而战栗,他们在半梦半醒的黑暗中漂浮,总是觉得似乎在睡梦之中,就真的发生了一场地震。正是这种真实的恐惧,引发了如此的梦境。假如身边无人可以唤醒,并向他问明情况,假如无法确定那究竟是梦还是真实,那么第二天清晨,他们就会去读有关余震的最新报道。

我们对宣礼塔进行了粗略目测,情况并不使人乐观。通过仔细研读一些著作和百科全书,我们知道,在过去的四百五十年里,奇罕吉尔清真寺(那个“存在永恒的象征”)曾有两次被地震和火灾摧毁过。如今,位于我们对面的穹顶和宣礼塔已经找不到清真寺最初的痕迹了。进一步研究后,我们还发现,大多数伊斯坦布尔的古清真寺和历史遗迹,都至少曾被地震毁坏过一次(包括圣索菲亚大教堂,在建成二十年后,它的穹顶曾于一次席卷城市的地震中坍塌)。另外还有不少清真寺不止一次被摧毁,随后又被修建,并增强了“抗压能力”。

伊斯卡拉教授是土耳其惟一一家天文台的台长,他最先指出,我们所处的地震带从土耳其北部延伸至另一端,与加利福尼亚州的极其类似。假如制图分析最近几次的大地震,你就会发现,它们最初是从东部开始,并逐次接近伊斯坦布尔。1999年8月的那次强烈地震之后,所有的新闻媒体都来缠住伊斯卡拉教授。他不得不每晚穿梭于各个电台,重复被人们忽视了多年的观点。每当此时,所有现场观众都会问他同样的问题:“那么先生,请告诉我们,今晚会有另一次地震吗?”在早期的节目中,他总是回答:“地震会随时到来。”后来他发现,上百万人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更有几百人在极小的地震来临时就从窗口跳出去,他还听到,政府内部对绝望引起的混乱颇有抱怨,于是他谨慎起来,把回答改成:“现在还很难说下次地震什么时候会到来。”但是,面对那次夺去了三万人生命的大地震,当两天之后余震渐渐强烈起来,整个国家的人都在电视机前看着他时,我们还是觉得,他似乎在暗示我们那晚有另一场地震。因此,我们都从家中出来,睡在公园里、花园中、街道上。这位有趣的教授,尽管没有爱因斯坦那么天资卓绝,但外貌却与其酷似,不修边幅,心神恍惚,伊斯坦布尔人对他的爱戴日渐加深。因为在那些最没有希望的日子里,人们对地震强度充满了恐惧,是他满足了那些彻夜不眠的人们的愿望,给我们添绘了一点明亮的、即便是不那么可信的画面(譬如,他曾暗示地震带或许离伊斯坦布尔很远,并不像之前预料的那样)。而在宣布坏消息的时候,他也总是面带微笑,用最柔和的声音对我们讲话。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我听说一个音乐行业的老朋友,曾路过在8月份被地震严重损坏的城镇格尔居克,之后他就决定再也不回在伊斯坦布尔的家了。他住进自己认为建筑结构更稳固的希尔顿酒店中。直到后来,他发现酒店也不够安全,于是又开始在外面打发日子,通过手机处理所有事务,在街上跑来跑去,好像忙得不可开交。听说他这样匆忙地、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的时候,嘴里还总是喃喃自语:“为什么我们不离开这座城市?为什么我们不离开?”

可几天后,我发现自己又在午夜时分,透过放大镜仔细审视那个黑点,研究这张地图了。房东看出我有些担忧这栋楼的地基质量,他翻出一张四十年前工人们盖楼时,他与他们的合照,照片上的他颇为自豪。我在这片地区生活了四十多年,照片又唤起了我旧时的回忆。但此刻我拿起放大镜,却只是为了研究这片地区的土质。科学家们彼此矛盾的观点,就像媒体不负责任的口水战。伊斯坦布尔居民因此而处在焦虑的绝望和令人兴奋的安慰这样的矛盾中。他们可能头天晚上因为一则坏消息而难以入睡,而第二天晚上,又会因为一个情况也许并非那么糟而同样彻夜不眠。(例如,根据最新的卫星图片,地震也许只有里氏5级!)就像我反反复复盯着地图,研究阴影地带的土质。尽管我也相信那个杂志编辑所说的,不要过于重视他们这张简略的地图,但我还是费力思索了很久:为什么那个黑点地带会覆盖在我的房子和我的生活之上。

现在,在考虑到所有因素之后,我们确信,假使宣礼塔真的能够在预料之中,依照我们用手和绳子丈量、比划的方向倒下来的话,那它就不会砸到我们:我们这栋楼,可以眺望博斯普鲁斯海峡,它离宣礼塔还真的很远,远在它的高度之外。“所以,宣礼塔是不会砸到我们的。”邻居起身告别时说,“事实上,距离是那么远,倒像是我们这栋楼可能会砸到宣礼塔。”

整整这段时间,我还一直伸着耳朵留心倾听外面的可疑声音和到处流传的各类谣言,它们就像城市里的野狗成群结队地流窜。我听说,如果地震后的日子里海水变暖,那就预示着下次地震迫在眉睫。我还听说,几周前的日食和地震有着某种奇异联系。对这些,我一笑置之。“别笑得那么大声,”一个愤怒的年轻女孩儿这么斥责我,“如果有地震,我们是无法听到的。”也有传闻说,地震是库尔德分裂主义游击队所造成的。还有人说,地震是美国人造成的,而现在他们开着一艘军事医疗船只来援助我们(“他们这么快就把船开到了这里,你怎么看?”阴谋理论这样说道)。更离谱的是,据说那艘传闻中船只的指挥官,还在甲板上内疚地看着这一切,叹息着:“看看我们都做了什么!”

从我书桌这里,可以望见一座清真寺宣礼塔。过去,我总是好奇地想,它是否有一天会倒下来砸到我?建造那座清真寺,是为了纪念卓绝的统治者苏莱曼(Süleyman)的儿子、年幼夭折的奇罕吉尔王子。从1559年开始,它就伫立在那里,其间两座高耸、略有倾斜的宣礼塔,俯瞰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已成了存在永恒的象征。

除了极少数不令人信服的科学家以外,没有人愿意说地震也许永远不会来临,借此给予公众希望。因此,上百万伊斯坦布尔人终于慢慢明白,他们必须依靠自己来摆脱恐惧,因为他们居住在建于劣质土地上的危楼之中。于是有人将问题交付给安拉,或随着时间的流逝,干脆把它忘掉。而另一些人,在上次地震后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现在则沉浸在虚幻的安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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