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整整这段时间,特别当我不再对有人会发表我的作品抱任何希望时,我常反复做这样一个梦:我是一名建筑系学生,在建筑设计班,正在设计一栋楼,但是马上就要交稿,时间所剩无几。我坐在桌前,竭尽所有,投入到工作中去。我被一堆未完成的图纸和纸团所包围,四周的墨水点像北美南蛇藤一样盛开。随着工作的进行,我的头脑中冒出比先前更为出色清晰的想法,但不论我怎样疯狂努力,那可怕的最后时刻还是很快就来临了。我完全清楚,自己再没有机会实现那个伟大的新想法了,就像我没有机会完成这张纸上的建筑一样。在剩下的时间内无法完成设计,是我的错,完全是我的错。当我憧憬着更强烈的感觉来临时,就会由于负疚而极度痛苦,于是我醒了过来。
通过街区人们的闲聊,以及那位杂货商的热情指导(他现在已从一名有用的中间人变成了房地产经纪人,同时仍是一位收取佣金的不动产经纪人),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参观了那个地区的数百座老公寓——所有来自通杰利的库尔德人居住的街道;加拉塔的罗姆人住区,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们清一色坐在门廊上,看着过往行人;还有小巷子,一些无聊的老女人总爱趴在窗边向下叫喊,“干吗不让他上来,看看这里哟?”我在这些地方看到了几近坍塌的厨房、被随意一分为二的旧起居室、台阶磨损严重的楼体,还有那些被地毯遮盖的裂了地板的房间;我看到过储藏室、器具店、餐厅,还有很多破旧的豪华公寓——它们的墙体和天花板上有精美的石灰雕饰,现在大多变成了灯饰店;空荡荡的建筑物在慢慢落败,要么是没有主人,要么是楼主已经移民,或是陷入了财产纠纷;有些房间挤满了孩子,就像堆满物什的碗橱;阴冷的底层,潮湿的墙体发出霉腐的气味;地下室里,有人仔细地堆满了木棒,有的是从树下捡来的,有的是从垃圾箱或后街拾来的,旁边还堆着铁块和其他垃圾;台阶高低不等的楼体;漏水的天花板;电梯、照明灯一概损坏的楼房;当我走在楼梯上经过一些人家,经过一些人们仍在床上睡觉的人家,那些围着头巾的妇女总爱从门缝里打量我;人们用来晾晒衣服的阳台、写着“禁止乱丢垃圾!”的墙面、孩子们玩耍的花园;还有各家千篇一律的大衣柜,他们使卧室的其他一切都显得狭小局促。
尽管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宽敞的门厅却格外阴凉(后来人们再也不修建这么高大的穿堂厅了,即使富人区的楼房也是如此),我再也听不到外面破旧街道上孩子们的哭喊,还有对面塑料制品和器具店的噪音,它们距离这里只有几步之遥。所有这些都使我意识到,这一地区的房子都是依据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理念建造的。我爬到二层、三层,并在身后那位好奇的杂货商的怂恿下,把喜欢的房子,挨家挨户地看了个遍。住在这里的人,或许不是同一家族的,但他们都来自安纳托利亚同一个村落,家家户户的门都没有上锁。我在这些公寓之间走走看看,贪婪地记下了看到的一切,就像用相机在拍摄一部无声的电影。
抬头看看那些小凸窗——这是伊斯坦布尔传统建筑师的标志性签名,凸窗向外伸出三英尺,悬在街道上空——我往往会看到一个花瓶,或者某个正在盯着我看的小孩。我会下意识地去计算,这栋楼大约建立在八百五十平方英尺的地面上,它的可用空间究竟有多少呢,它是否符合我的需要。我来看楼房其实并不是为了安家;我为了一个奇怪的目的来寻找伊斯坦布尔最老的街区——那些两百年前的街道:加拉塔、贝尤鲁、奇哈格的后街,希腊人和美国人曾经居住在那里,在他们之前还有热那亚人。我是把它当做一本书或一个博物馆来寻找的。
在通向穿堂大厅的一间公寓外,我看见一位妇女在靠墙的一张旧床上打盹儿。在她没来得及从昏沉中清醒过来、近距离看清我之前,我已经迈进了邻屋(它们之间没有走廊),房间内有四个五到八岁的孩子,正挤在小沙发上看电视。没有人抬头看我;搁在沙发上的光光的脚趾头,正随着他们观看的冒险电影有节奏地抖动着。
那么,让我们来面对那个二十五年来,我听了无数遍的问题吧,而且,时至今日,我也仍时常这样询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答案是:因为我以为,我倾注了全部梦想的那些稿纸,是空白的。但在经历了二十五年的写作之后,我开始渐渐明白,那些纸,从来就不是空白的。现在,一坐到桌边,我就完全清楚,我是和传统坐在一起,与那些彻底拒绝向规则和历史低头的人坐在一起;和一系列巧合、混乱、黑暗、恐惧以及肮脏之事坐在一起;和过去、过去的幽灵,还有官僚主义以及我们的语言都想要忘掉的一切坐在一起;和恐惧,以及它可能带来的梦境坐在一起。要使所有这些跃然纸上,我就要从过去汲取材料,写我的小说,写那些西化人士以及我们的现代共和国想要忘记的一切。但我的小说同时也拥抱将来,拥抱想像世界。二十岁时,我以为建筑能帮我做同样的事情,我极有可能成为一名建筑师。但在那时,我还是一个坚定的现代主义者,渴望逃离一切重负、肮脏,以及遍布幽灵的黄昏,那就是历史。更有甚者,我是一个乐观的西化者,相信一切都会沿着轨道循序渐进。至于我居住的那个城市里的人,因为各自的历史和所在团体的复杂性,他们不遵守任何规则。这些人不在我的梦想之内。相反,我视他们为障碍,他们让我的梦想变得难以实现。没多久,我就意识到,他们绝不会允许我在那些街道上,建造我想要的建筑。而一旦我把自己关进房间,写写他们的人生,他们反而不会再反对我了。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问我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我会用不同的话,给出同样的回答:“因为我不想设计公寓楼!”我说的公寓楼,指的既是一种特定的建筑,同时还是一种生活方式。在20世纪30年代,伊斯坦布尔古旧的历史城区几乎毁灭殆尽,有钱人拆毁了自己带有宽敞花园的两三层小楼,在原地,甚至其他空地上建起了公寓楼。这在六年之内,就彻底破坏了城市的古旧建筑。50年代晚期,我开始上学时,班上的每个学生都住在公寓楼内。开始,公寓楼的正面,都是朴素的包豪斯现代主义风格与传统土耳其式凸窗风格的结合。后来,它们就变成了国际风格的可怜、拙劣的复制品了。又因为继承法划定的很多建造用地都异常窄小,所以其内部构造也都千篇一律。楼中有楼梯井、狭长的通风竖井,有人把它称为“黑暗处”,有人则称它为“明亮处”。前面是起居室,而后面,视建筑用地的大小和建筑师的技能情况,能建成两间或三间卧室。狭长的走廊将前屋的单间房和后面的几个房间连接起来,再加上可以看见“明亮处”的窗户以及楼梯间的窗户,这一切使所有的公寓看起来都惊人地相像。公寓里,到处都是霉腐的气息以及厨房油烟、鸟类粪便和贫困的味道。学习建筑多年,最让我感到恐怖的事情,就是明白,自己的前景是将不得不在这些狭长的土地上设计建造经济、合算的公寓楼,以满足目前家庭规划的要求,以及那些半西化中产阶级人士的品位。在那些日子里,很多抱怨建筑师欺诈的亲戚和熟人都告诉我,一旦我成为一名建筑师,他们一定会让我在他们父母拥有的空地上建造我的公寓楼。
“直接进去吧,兄弟,直接进去看吧,别担心!”那位老于世故的杂货商大声说道。
看到最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尽管楼房正面都是些小而简朴的居室,它们是由亚美尼亚建筑师和承包商在一个世纪前为希腊人、黎凡特人建造的,但它们如今却被派上了有趣的、截然不同的用场。这是它们的建造者始料未及,甚至无法相信的。多年的建筑专业学习使我认识到一件事情:建筑体现着建筑师和购买人的梦想。在上个世纪初,凭空构想出这些楼房的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和黎凡特人被迫离开之后,这些房子渐渐反映出后来居住者的想像力。这里,我想说的,不是那种建造了房屋和街道、赋予城市以某种特殊面貌的积极的想像力。我说的是一种被动的想像力,它属于那些来自远方的人们,这些人来到这里,面对着已经呈现出某种面貌的街道和楼房,为了适应这种风貌,于是改变了自己的梦想。
如果不是我一间一间地看过这么多房屋,我决不会如此清晰地发现人们在家里常做的两件基本事情:(1)伸展四肢,躺在椅子上、沙发椅上、沙发里、铺着垫子的长凳上或在床上,然后开始打盹;(2)整日看电视。他们经常同时做这两件事,一边还要抽烟或喝茶。在这些基本上有着相同房产价值观的城区,建筑物内给予楼梯的空间就显得过多了;我发现几乎没有房屋能够摆脱这种设计。有很多房屋被楼梯占去了大量面积,临街的房屋仅有十五到二十英尺见方,后面就没有房屋了。看到这些,我不禁想到,如果忽略城市中这些屋子正面、楼房和街道,而是变魔术似的使这些成百上千的楼梯和楼梯间显露出来,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这么一想,我看到伊斯坦布尔的房产分割开来竟是密如森林般的秘密楼梯。
我谈到空白纸张并非偶然。我曾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读过三年的建筑学,但我没有毕业去成为一名建筑师。如今我认为,这和我在那些白纸上涂抹的浮华的现代梦想有很大关系。那时,我知道的就是,我不想成为一名建筑师——或像从前梦想多年的那样,成为一名画家。我扔掉那些空无一物,令我震颤、恐惧、头晕目眩的工程图纸;而后我坐下来,看着那些同样令我震颤、恐惧的稿纸。我就这样坐在那里,至今已有二十五载。当一本书在我脑海里成形之际,我相信,自己就此迈上了新的旅程;我相信,那个世界将会顺从我的想像——如同我还是个建筑系的学生,正梦想着建造楼房。
“我能进去看看吗?”我有些急切地问道,我不想没有得到住户的允许,就走进一栋陌生的屋子。
我可以把这种想像力,比做一个孩子在午夜时分上床之前,走在漆黑的房间里,透过墙上的阴影看到的某些幻象。如果他睡在一个陌生、可怖的房间里,他就会把它想成某些熟悉的东西,使它不至于过分可怕。而如果他在一间干净、熟悉、令他感到安全的房间里,他就会把幻象比做某个神话中的可怕生灵,来为自己编造一个梦幻世界。在这两个例子里,他的想像力所依照的,都是身边这个偶然出现、支离破碎的影像,从而为自己建造一个符合所处场景的梦想世界。因此,对一位想要在空白纸上创造新世界的人来说,想像力是不可靠的,它只对那些渴望适应现存世界的人有用。上个世纪伊斯坦布尔经历了移民潮,工厂企业从一个地方搬至另一个地方,新一代土耳其中产阶级的产生,还有西化的梦想,它促使许多人抛弃这些楼房和败落的房屋,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在伊斯坦布尔,你随处可见这种入乡随俗的第二想像力。有些人新建了隔间;有人把楼梯间或小凸窗变成了厨房,把门厅变成了储物间或客厅;有人在某些最意料不到的地方摆张床,摆个衣柜就能增加生活空间;有人将墙体、窗户堵上,或在墙面上凿出新的窗户和门,或钻一个穿墙而过的孔洞;有人在楼房里装了炉子,管道弯弯曲曲爬满墙体和天花板,有人借此将这些地方占为已有。在一个世纪前建造这些楼房的建筑师眼里,这些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外行。
但我终于有能力逃脱这一命运,没有成为建筑师,而是当了作家。关于公寓楼,我写了很多东西。通过我自己的写作,我意识到:一栋楼的家庭氛围,完全取决于居住者的梦想。这些梦想,如同所有梦想,被那栋楼房陈旧、黑暗、脏乱和裂开的角落所滋养。在某些楼房里,我们可以看到,某些楼体的正面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美,楼内的墙体会呈现出神秘的纹路。同样,我们也会看到楼房的旅行轨迹,它是如何从一座毫无意义的建筑变成一个家和梦想的载体。我就是这样理解了之前我曾经描述的隔间、被钻了孔洞的墙面和破裂楼梯的。而建筑师对于以下这一点,既找不到痕迹也找不到证据:尽管许多楼房的构思是现代化、西化情绪膨胀的结果,造出来的这些房子也似乎是前所未有的自我作古。但正是那些第一次拥有一栋普通新楼房的人们所怀有的梦想,把楼房变成了家。
我从街对面望着这栋楼的时候,身后商店的杂货商走出来,和我谈起这栋楼——它的状况如何,有多少年历史,楼主是谁——并清楚地告诉我,楼主托他代为管理,于是他就成了楼主的耳目。
首先要说的是,我总做这个梦是出于一种恐惧,是出于害怕自己会成为作家的那种恐惧。要是能成为一名建筑师,我最起码会有体面的职业,最起码会有丰厚的收入,去享受中产阶级的生活。但当我开始含含糊糊地说起我要当作家写小说时,我的家人警告我,将来我在经济上一定会捉襟见肘。因此,面对那些一直伴随我的内疚与恐惧,这个梦可以缓解渴望带来的痛苦。因为,如果我学做一名建筑师,那是在“正常”的生活范畴之内。这样努力工作,赶时间;这样热切地梦想——其实正是我后来的生活特点。只是事到如今,我写小说再不会去赶什么最后期限了。
这拥挤的房子犹如炎热的正午一样寂静,我走到下一个房间,看到一个女人,她让我立刻想起我以前不得不常常汇报姓名、阶层、身份证号的那段日子。她手里拎着个大茶壶,皱着眉问道:“你是谁?”身后的杂货商替我解释的当儿,我留意到,这位妇女忙碌的屋子其实并不适宜做厨房;这个狭窄的空间只有一个入口,要到这儿来,必须穿过另一个房间。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穿着内裤在那个房间休息。当然,我非常清楚,这种构造显然不是楼体的最初设计。我试图想像这楼层过去的样子,却对那个穿着内裤的男人所在房间的整体模样有了认识;我观察到那些墙面像这座楼的所有其他房间一样(杂货店的墙面除外),油漆和石灰已经剥落,到处破败不堪。
当我在一次夺去了三万人生命的大地震之后,漫步于废墟之间,我又感到了这种想像力的存在。这种感觉非常强烈——走在这些墙体、砖块、混凝土、碎玻璃窗、拖鞋、灯座、窗帘、地毯的废墟之间:每一栋楼、每一处避难所,不论新旧,只要有人进入,他都是按照自己的想像把它变成家的。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即使是在最没有希望的环境下,也总是靠着想像来拥抱人生。当然,我们也知道,我们该如何将自己的楼房变成家,即使是在生活最为艰辛的时候。
但当那些房屋都毁于地震之后,我们还是会难过地想起,它们同样也是建筑物。就在那次夺去了三万人生命的大地震之后,我的父亲告诉我,他是如何从一栋公寓楼的房屋里跑出来,在漆黑的街道上摸索前行,跑到两百码外的另一栋公寓楼内避难的。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因为那栋楼安全。是我盖的呀。”他指的是我度过了童年时光的那栋家族公寓,我们曾在那里和祖母、叔叔、婶婶共同生活。我也曾在很多小说里多次描述过它。如果父亲在那里真可以避难,我会说,那不是因为它是一栋安全的楼房,而是因为,它是家。
站在这栋有九十五年历史的老建筑面前,我满怀敬意:如同那个时代的很多建筑,它没有刷涂料,斑驳灰坑随处可见。那阴暗污秽的外表就像得了某种吓人的皮肤病。岁月、荒芜、衰败的残痕是这栋建筑留给我的最初印象。但当我看到那小小的中楣、设计精巧的叶片和树木图案,以及左右不对称的艺术装饰时,我就立刻忘掉了它那惨淡的外貌。我想到的是这栋建筑曾有的快乐和闲适的时光。这栋楼的排水管、护墙板、中楣和屋檐之上已经满是裂缝和破洞。仔细打量了几个楼层,其中包括底层的商铺,我发现,一如大部分百年楼房,它最初也是四层建筑,现在顶部的两层是二十年前加上去的。这两层楼的各扇窗户上都没有中楣、也没有厚厚的护墙板,正面也没有精致的手工雕饰。它们甚至与下面的楼层高度不等,窗户的排列也不尽相同。通常这些楼层都是草草添加上去的,人们借口家庭人口增多,或者钻法律的空子,而贪污腐败的市长往往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乍一看,它们相较毗邻的那些一个世纪前的楼体还要显得时尚、干净很多,但二十年后,内部就会比下面的旧楼层破旧、衰败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