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农耕的村庄消失在身后时,我已经在高山牧场上行走了。
长着羽状叶片,在一根坚韧的长茎上簇拥出一座宝塔状花蕾,而那个塔状花蕾,正季节一样,自下而上次序开出一层层紫色花朵的叫做马先蒿。
就是这样,变化总是出现在围绕着村寨的土地里,先是玉米变成了小麦,小麦又变成了青稞。当青稞大片大片出现在眼前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在一片青山绿水中间了。在阳光下闪烁着灼人光芒的大片岩石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大片大片的树林:枫树,白桦,马尾松,灰白皮的云杉,紫红皮的铁杉。风吹动树林,大片的阳光就像落在湖面上一样,在树叶上闪烁迷人的光芒。
总是这样,清清的溪流被枧进整根合抱的杉木挖成的水槽,冲击着磨坊下面的巨大木轮,从而转动了沉沉的石磨。
总是这样,海拔度越高,山间的谷地就越宽阔,山谷两边的山坡也越发平缓。
这样的行程是如此愉快,离开沃日土司官寨五天后,我登上梦笔山口,才意识到这些天的日子过得如此短暂。
总是这样,越来越多的村寨周围出现迎风招展的经幡。
在这样的草地上,最最漂亮的当然是蓝色的鸢尾。一朵朵看去,在微风中都是将要带着某种意绪起飞的姿态,这种姿态的花朵连缀成片,抬眼望去,就是一种思绪化成的青烟。
在这种时候,我不会阻止自己流出感激的泪水。
抬起头来,会望见某一座高山戴着冰雪的晶莹冠冕。
站在梦笔山口,猎猎的山风变得无比强劲。与山口这边的高山草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山口那边,是大片蓊郁的森林。公路穿过森林,一头扎进山下的峡谷。那些峡谷的出口处,就是我的家乡,现在嘉绒藏区的中心地带马尔康了。
一路行去,海拔高度明显增加。我不是专门的旅行家,不用带上海拔计,来作种种繁琐的记录。我是从植被的变化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升高。
这也就是我所说的在大地阶梯上攀登的感觉。
我庆幸在我故乡的嘉绒土地上,还有着许多如此宽阔的人间净土,但是,对于我的双眼,对于我的双脚,对于我的内心来说,到达这些净土的荒凉的时间与空间都太长太长了。
雪峰下的高山牧场上正是花朵盛开的春天。
我从泉眼上抬起头,沁凉的水珠滑下了我的下巴。
对于这些草地来说,最盛的花期已经过去了。七月,是这些林间草地的野草莓的季节。鲜红的野草莓,一颗一颗,躺在翠绿洁净的草地上,就像一粒粒红色宝石陈列在绿色的丝绒之上。当我坐下来,采摘草莓,一颗颗扔进嘴里的时候,恍然又回到了牧羊的童年,放学后采摘野菜的童年。
就是这样,我从山下尘土飞扬的灼热夏天进入了山上的明丽的春天。身前身后,草丛中,树林里,鸟儿们歌唱得多么欢快啊!我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感谢命运让我如此轻易地就体会到了无边的幸福。
丛丛怒放的黄色花朵们大多属于野菊的家族,这个家族的有些成员还会变异出一种很蓝中带紫的颜色。
主人生气了:“客人哪,你以为我们家里不会为客人备好滚烫的奶茶吗?”
我背起背包,继续往前,在这样的地方,就是走上一生一世,我的双脚与内心都不会感到绝望与疲倦。
我在林间绒绒的草地上坐下来。
从来都是这样,先是大路两边藏汉合璧式的石头民居上,汉式的影响越来越少,纯粹藏族风味的东西越来越多。窗户与门楣上的花饰越来越鲜艳明亮,整个寨楼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气宇轩昂。而且,在路上走动的人们向你问候的时候,你听到越来越多的藏语里那越来越多的敬词。
在我久居都市的日常生活中,很多时候,我会打开一本又一本青藏高原的植物图谱,识得了许多过去认识却叫不出名来的花朵的名字,今天,我又在这里与它们重逢了。
我不能歌唱这些花朵,我只感激命运让我不断看见。
在这些青草翠绿的高山牧场上,往往要走上几个小时,才会看到木头栅栏圈出的牛圈。看到铺着木瓦的牧人小屋,静静地冒出一缕缕若有若无的青烟。牧羊犬看到生人接近,警惕地吠叫起来。一个牧人提着猎枪从小屋里钻出来。我用家乡的语言大声问候。牧人便放下了枪,重新钻回屋里。我在一个清幽无比的泉水边俯下身来,畅饮一番。这时,主人已经飞跑到我身边,那只牧羊犬也摇着尾巴紧随其后。
总是这样,当地势越来越高,天空便越来越蓝。洁白的云朵使这些双脚正在丈量的土地永远都像是在世外般遥远。
再次上路时,我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主人能够拿出来的所有好吃的食物。
我回到猛固桥头,缘小金川北上,往梦笔山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