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百姓逃难,千辛万苦,即使惊魂甫定,在心理上,也会有点故障吧?
“大老爷式逃难”外,剩下就是“小百姓式逃难”了。小百姓消息不灵、工具不行、财力不够,其逃难也,只能扶老携幼、手抱婴儿,大队而行,但是一兵荒一马乱,大队就冲散了,结果死的死、伤的伤、沦入沟壑的沦入沟壑、流落街头的流落街头。其中最惨的是小孩,以一九四九年上海《大公报》统计为例,慈善团体光在一月九日那天,就收到小孩尸体一百五十五具!十日那天,又收到一百六十六具!这真是惨绝人寰!与小孩成对比的,是大姑娘。大姑娘流离失所,劫后余生,只好卖身,青岛撤退前,大姑娘在码头上苦等,没机会上船,因为船都给骄兵悍将占了,当时任何军人只要肯带走她们,不管做姨太太或做丫鬟,她们都干。唐诗中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说“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正是古今通用。
□“小百姓式逃难”中,逃到台湾来的,至少都经过千劫百难,他们在劫难之后,喘息虽定,可是却惊魂难平。多年逃难到经验,使他们之中,有的已有“心理变态”。一九六一年,我住在台北陋巷里,对面住着陶泓,比我大几岁,是逃难来的。一天,施珂大哥同陶泓聊天,施珂说:“我过去逃难逃久了,全部家当一背就走。所以今天养成习惯:我的全部财产,只要一背就走那么多。”陶泓说:“这有什么稀奇!我的全部财产,只要一提就走那么多,我比你的习惯还要好!”我在旁边听了,忍不住苦笑,真的,一提就走的速度,的确高于一背就走;一提就走的重量,的确低于一背就走。他们都是逃难专家,他们逃得心有余悸,他们不再有“恒产”了,因为他们没“恒心”了。他们的“恒产”只在一提一背之间,他们随时准备仓皇就道,因为他们午夜梦回,耳边经常有炮声一响!十九世纪英国打油诗人爱德华李耳(Edward Lear)说两把旧椅、半截残烛、外加断柄老壶,是他“全部的身外之物”(all his worldly goods),比起施珂、陶泓来,逊色远矣。今天在温床上诞生的、在暖房里成长的人们,他们无法想象逃难前后的一切情况,他们会说,既然逃难,何不早走?其实哪里这样简单!以出走的时间而论,一定得万事俱备条件才成,否则安土重迁,人之常情。首先是“敌情判断”,这一点上,小百姓就差大老爷一大截。大老爷洞烛机先,小百姓如何赶得上?当然大老爷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抗战期间的长沙大火,就是一例。长沙大火是国民党的杰作,说日本鬼子要来了,为了焦土抗战,所以自己先火烧长沙,不料烧的烧了、逃的逃了,日本鬼子却没来,这下子群情愤激,举国大哗,国民党只好枪毙个把将军来为上级做替死鬼。长沙大火的例子,说明了逃难的“定时”(timing),实在良非易事。长沙大火以后,国民党学乖了,再也不说哪个地方会失守了,相反的,不但不说失守,反倒硬说“共存亡”了。所谓“共存亡”,就是“大家谁都别走”的意思、“大家谁都不许走”的意思,国民党既然守土有责,小百姓自可少安毋躁。
□六十多年前,逃难到台湾的外省人,他们逃难,可分两类:一类是“大老爷式逃难”,一类是“小百姓式逃难”。“大老爷式逃难”是在逃难前,占尽消息、工具、财力等方便,其逃难也,其实与搬家无异。国民党大员中,逃到台湾来,连同豪华家具一并上飞机上轮船者,比比皆是,此“一九四九”大搬家也。
■书中一大主题,在写“一九四九”的大逃亡,美化说法是“一九四九大迁徙”。她落墨了一些小人物的逃难,但却规避了从蒋介石以下达官贵人是怎么跑的。这个主题一定得对照着写,才得知真相。作为对照,你说来听听吧,龙应台细皮嫩肉,她懂什么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