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代讲究艰苦朴素,这本是劳动人民的本色,要坚持打倒“党内一小撮走资派”,而“城市兵”则天生带有“小资”色彩,更被称为“温室里培养的产物”。
一个王牌军中也分三六九等,一一三师是主力师,最有战斗力,一一二师重在防守,一一四师是预备队。同样,在师里,也是三三七团打主攻,三三八团打防守,三三九团当预备队。在团里,红军连队历史最牛,我们团则是三、五、八连最优秀,尤其是“钢八连”更是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最优秀连队之一,四连则大多是预备队的地位。
天津是一座被称为是固若金汤的城市,由多重环形工事、城池、地堡组成了明暗街防,弹药与粮草充足,做了充分的准备。对我军来说,迅速打开防城圈缺口,关系着整个战役的成败。
当我离开炊事班时,除了盘灶烧火之外,还学会了野地求生。军队中无烟灶训练会让你在不乱用明火热水煮食,在有限条件下吃上一顿热餐。几年后,我调到特务连,进行野外侦察训练时,就比别的战士多了一套野外做饭的本领。
每天长时间地烧火,对每次钩火时漏下来烧完的红炭,已习惯于顺手就捡出来,重新扔回炉膛。久而久之,点烟就不再用火柴、打火机,而是直接用炭火了。厚厚的焦皮会影响翻书(手上没有了触摸的感觉),不过几天就要用小刀像削苹果皮一样将这层厚厚的焦皮削薄一些,以不影响这双手除了捡煤渣还能干些别的事情。
冒着自己的炮火前进,也会给自己部队造成重大伤亡。许多战士没有死在敌人的炮火之下,却死在了自己的炮火之中。这当然是违反军纪的行为,许多人会从道德层面进行攻击——这是多么残忍的事,“让自己的战士死于自己的炮火”!处分是当然的了。
我师是主攻师之一,能否第一个将红旗插上天津城,是所有主攻部队的必争之重,也影响着扩大战果、撕开敌人环形街防等一系列问题。时任我军突击队长名叫裴飞正,也正是他将我军的第一面红旗插上天津城楼,成功打开了进军天津的突破口。
四连的创新是,在无暖气时代用砖火墙技术,扩大了火炉供暖效果;用拾煤渣的土办法,创造了全军节煤纪录,成为全军的学习榜样。没有战争时代的骄傲,至少也获得了现代专项技术锦旗,这在和平年代大概也算是一种荣誉吧。
三十八军的传统教育,不仅是历史教育,更多的是荣誉教育,“永不服输,永争第一”已成为不成文的军条。跌倒了可以不爬起来,但不能不再前进。当时的师长、后来的副军长裴飞正,曾受过多次军纪处分,但大多时候都因为采用连犯军纪的战术去争夺战争的胜利。其实,对一个军人而言,“不择手段”地争取战争的胜利已成为每位指战员内心中的秘密。
每次成功的同时,也许都是处分或功过相抵的处理,但那个时代的指挥员并不看重个人得失,而更看重集体荣誉,或是战争胜利。
但又有谁知道,如果没有这5分钟的提前进攻,当敌人在我军炮火延伸之后,占据坚固防线的优势进行有效防务时,又会有多少战士将死在敌军枪弹之下呢?又有谁知道,攻占敌人重新稳固有效防守的阵地时,又要牺牲多少战士的生命才能打开一个缺口呢?又有谁知道,如果不能迅速解决天津战斗,傅作义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新兵训练结束后,开始分班了,大多数战士都进入战斗序列班排。而我这个没穿军装走进军营的“后门兵”,也享受了一种别人没有的殊荣,被分配到炊事班。
我在炊事班中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烧火。烧火是炊事班的技术活,尤其在一个全军闻名的烧煤节能连队,烧火最先学的是盘灶,不但要照常学会盘固定营区中的固定大灶,也要学会盘在农村与野外的灶,还包括战时的散烟灶等。对炊事兵来说,别人训练的是玩枪打炮,而我们练的是挖坑盘灶,一要速度快,二要隐蔽无烟,三要通风、抽力大、火力旺,四要节省燃料。没有一个好的抽风灶,既谈不上战时的速度要求,也谈不上无烟与节能。
我军有强大的攻击炮火,在进攻前压制了敌军反击。但如果当炮火攻击延伸之后再发起地面攻击,虽然不会使战士死在自己炮火之下,但是会给敌人喘息机会。
在下乡的日子里,当手捧与种子混在一起的大粪播种时,心中是期待收获的喜悦,早已忘记了各种脏和累。我知道,这些是获得丰收的甘露,因此,也学会了如何利用这些值得珍惜的资源。
在传统军队干部眼中,“城市兵”进部队要过的第一关正是“劳动改造”、“在艰苦环境中锻炼”的关口。而农村的插队生活让我提前适应了这种生存环境,自然也就称不上是如何艰苦的“过关”了。
部队里已流传我曾从燃烧的火炉中,直接用手取出红红的煤块给战士们点烟的故事。这并不是谣传。那时,我每天要挑拣未烧透的煤渣,开始时要用钩火的铁通条。但大灶烧火的时铁通条要一米六七长,拨弄煤渣很不方便,慢慢地,我就开始用手去捡煤渣。煤渣外面不红时,并不等于已经凉了,许多还很烫手,常常一烫就把手上的肉皮直接烫焦了。我原以为在农村干活练得满手都是老茧了,拣煤渣没啥问题,但实际却并非如此,也正因满手老茧才没有被烫出泡,而是直接烫焦了。于是,时间长了,满手都是一层厚厚的焦皮,再去捡那些红着的煤块就不再有痛苦的感觉了。
没有人知道,逆境遭遇或自认为的磨难经历,会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起到什么影响。但我知道,不管一个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受到什么样的不公平,经历什么样的艰苦磨难,都必须认真地正视,抱怨并不会给人带来任何收益,而坦然地面对一切困难,并努力征服困难,从中找到生活的乐趣,必将会终生受益。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一生无疑受益于这段许多人都不可能获取的经历。
这一仗活捉陈长捷,彻底动摇了傅作义的军心,换取了和平解放北京的胜利。
在历史上,三十八军既有许多红军时代的连队,也有许多在抗日战争的时代的英雄连队。其中,最辉煌的则是在解放战争中的四野第一纵队,不但完成了三大战役中的两大战役(包括解放天津,活捉国民党天津警备司令官陈长捷),而且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荣获了“万岁军”的称号,在军事装备上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最好的第一个摩托化军,也是人数最多的一个军。全军共十万兵力,一个团的编制就两千多人,真可谓解放军中的第一王牌军!
看过电视剧《亮剑》的人大多知道,赫赫有名的“李团长”是如何违反军纪而夺取胜利的。大多数人都会为“李团长”违反军纪的行为鼓掌、喝彩,却没有多少人会知道这种违反军纪的行为可能是要掉脑袋的,是要受处分的,也是难以升官的。
而这个经历远比那些虽然生长在农村,但从来依赖于家庭和父母的经历更有价值。
荣誉在军人的眼中不仅是一面奖旗,更是一种保家卫国的责任,不管是战时还是和平时期,他们都随时做好投入战斗的准备,随时做好牺牲生命的准备,维护社会秩序,保卫人民生命与财产安全。当时,在部队中流行的口号是“革命战士一块砖,党让去哪往哪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坚决完成上级交给的一切任务”。责任就是军人的生命,责任就是军人的一切,为了光荣的责任,无论是牺牲生命还是付出血汗,都责无旁贷地勇往直前。正因为如此,也许历史记不住“三十八军”,但会记住“万岁军”这个称号。而今天社会上最缺少的也许恰恰是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
那时,也会痛哭流涕,也会灰心丧气,并不知道在人生的道路上还将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那时,更无法知道那段人生经历的重要与可贵,更不会感谢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一挥手,让这些在城市中成长的年轻娃娃在人民生活的艰辛中发现生命的可贵、人民的朴实、万物生长的自然环境和“颗颗皆辛苦”的劳动味道。今天,回首过往,我要说,没有这些经历,也不会有此后生活中的各种精彩。
盘灶功夫对四连来说是一项过硬技术,是可以到全军各连队推广经验的拿手好戏。对四连来说,也许在军事技术上比不上二、五、八连,但节煤技术则是全军有名的,而盘灶技术则更是无人能敌。
正因为有了插队经历,我可以比别的战士起得更早,可以比别人睡得更晚,可以更无任何顾虑地跳入猪圈和厕所的粪坑,至少不会落于人后。这些令人惊讶的表现无疑为我这个戴着“后门兵”、“城市兵”帽子的“落后分子”换来许多荣誉。
但仅有一盘好灶还不行,还要有烧火的技术。部队上百人一顿饭,一次要下200多斤粮食,常常要做两锅饭,100人的大锅,装水就要好几桶,火大火小既和时间有关,也和节煤有关,更和是否做出夹生饭有关。如果用的是正常煤,也许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那时部队烧的却是煤矸石,一半以上的矸石几乎送进炉灶是啥样,烧完了还是啥样,不但自身燃烧的能力很差,还会影响好煤燃烧。这就要事先将煤矸石尽可能打碎,再将打碎的煤矸石与质量好一些的煤混合在一起,以提高燃烧质量;当然,还要将没烧透的煤渣再扒出来,重新投入炉中使用——只有这样才能节省更多能源。
炊事班在固定营队中被称为休闲的自由兵,不用出早操,很少去操练,冬不练三寒,夏不练三伏,也很少按号令起床和睡觉,自由度较大,考核较少。但是,同时,他们从事的也是被大多数人看不起、又脏又累的活计,四五点钟起床,喂完人之后还要喂猪、喂驴(每连有一辆小驴车,拉粮、拉菜),清扫猪粪,拉大粪,浇菜地,三九天也要用冰水洗米、洗菜,拉煤、烧火,捡煤渣、倒炉灰,腌酸菜,衣服上更是油渍和煤灰混合,连被子都是油烟味道,更别提一两个月才能洗一次澡,去去身上的味道了。
我所在的四连既不是红军时代建立的具有优秀历史的连队,也不是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建立的战功连队,更不是抗美援朝时期的英雄连队,当然,也就没有太多优秀战绩(没有太多不等于没有)。于是,就只好在现实中寻找优秀——以节能优秀连队成为当年全军最有名的典型。
炊事班在连队中具有特殊地位,班长被称为是大班长,也许是战争年代炊事班长都是岁数大的老同志担任,于是,这个叫法就传承下来。炊事兵又称为伙夫,而伙夫的称号则大多来自国民党军队的称呼。每个解放军的部队都在解放战争时期接收了大量投诚或起义过来的国民党军队,于是原来部队中的一些称呼也传入了解放军部队中,但这些旧军称呼大多在调侃和玩笑时出现。我们团长就是个俘虏兵,据说也是个炊事兵出身的伙夫,经历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战争,但因为是俘虏兵一直提升较慢,最后以团职退伍。
但是,我军知道炮火攻击和向纵深延伸时间,而敌军并不知道,这就增加了胜利机会。于是,时任突击队长的裴飞正命令部队在炮火延伸之前,提前5分钟发起进攻,冒着自己的炮火前进。正是这“宝贵的5分钟”让部队在敌军准备反抗之前就冲到敌军面前,没给敌军任何喘息之机就占领了天津城楼,突破了敌军的防线,为整个解放天津的战役创造了巨大的战机。
新兵刚到部队时,只知道部队的代号。所有战士都要往家里写信报平安,部队代号就是对外的通信单位。部队的战斗序列也都是按号排列的,当新兵完成保密教育之后,才被告知。我所在部队的真实番号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十八军,所在师是第一一三师,所在的团是第三三七团。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生存环境的变化会让人不得不去适应,只要你不甘心于默默接受,只要你在试图战胜自己,那么就一定能适应不得不生存的环境。我曾经做过的事情,并不是刻意要去做的,并非为了显示或作秀,硬咬牙去拿红煤块给战友点烟,而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事情。在别人的眼中,这也许是一种不可能的事,但如果当你在那个生存环境中不断从尚有余热的煤灰中捡煤渣时,你也会比常人能更多地忍受和习惯于手上的皮肤被烧焦,也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做的事情。也许,这就像每天锻炼身体一样,你就会比别人更有力气,需要的是你比别人有更多坚持,有累了的时候能再坚持多锻炼一会儿的恒心。努力,总会让你比别人有更多收获。
也只有此时,我才会体会到曾经的那段经历的宝贵,才会感谢那段经历为此后的人生和生活打下了一个良好基础,创造了一个机会和平台,让那段不平凡的经历成为拼搏人生的新起点。
人生中,常常有许多经历是令人难忘的,尤其那些人生之初时感觉痛苦的经历。
如果是野营、拉练,那炊事班可就更惨了,不但要背着行军锅等各种炊具,配料、木柴等装备,和战士们走同样的路,还要早起做饭,中途野外搭灶做饭,入住后要先做饭,忙个四脚朝天,不得安宁。
他们也许无法想像,一个“城市兵”在连那些农村兵都觉得脏累的工作面前,为什么会无所畏惧地冲在前面。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对我来说已不是第一次。
老兵们告诉我们,当年创造节能纪录时,每顿饭烧多少煤矸石都是要用秤称的,但获得荣誉称号之后,好像就再也没有听说用秤称的事了。但老兵们留下来的这一套经验还是有效的,至少许多连队还在请我们去帮助盘炉灶,而经我们盘的炉灶至少是比他们自己盘的炉灶要好用得多了。
人的一生中也许会遇到各种的情况。如果你能将生活中每一次磨炼都当成一次学习机会,求深求精,也许此后的哪一天,这种经历与经验就像一件宝贝,会让你永远处于比别人更领先的地位。珍惜而不浪费每次的机会,总会给你意外的惊喜和收获。
因此,当连队的干部用他们认为最脏、最累的炊事班的环境和条件来磨炼城市兵时,对我而言,这些工作再苦再累、再脏,也远比农村的生活条件好上百倍、千倍,比较之下,才能知道两者之间的巨大差距。
在举世闻名的平津战役中,最重要的一仗是29个小时全部解放天津的战斗。
在现行的战争题材电视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当敌军炮火猛击时,我军战士会隐藏在战壕或掩体内,等着敌方的炮火向纵深延伸后再回到战斗岗位,迎击敌方步兵进攻。同样,天津守敌也会采用同样办法应对我军进攻。
指导员明确的指示是:“城市兵,先到炊事班去锻炼。”
我们尚未成年就独自远行,在无人可依靠和帮助的情况下到农村艰苦的条件与环境中生活,靠自己的一双手去劳动,靠自己的一副肩膀挑起全部生活的重担,不但要生产劳动,还要挑水做饭,缝衣补裤,心中委屈却无处哭诉,手冻裂,脚冻伤,仍要坚持披着月亮上山、望着落日下山劳作。那时的苦,不仅苦在身体,苦在心底,同时,也苦在精神的压抑。
军史中有无数这样的战例,都无一例外地是告诉每一名战士,如何用生命与鲜血,争取胜利,捍卫荣誉。
在农村生活时,几乎所有的灶都是火门在前,烟道在后,但营房中的大灶则相反,灶台前干干净净,烧火间在灶台后面,烟道要回风,藏在操作间的大墙上。这样设计的目的是在操作间不会在烧火添煤钩火的过程中出现大量灰尘,从而保持卫生环境,也正因为这些条件的约束才让盘灶发展出回风燃烧的功能。
历史是不能假定的,也不会重演,但这“宝贵的5分钟”也许就是决定了历史的关键一着棋,而天津战役的完胜对解放全中国而言则是一个无法用一个处分来否定的巨大成功。军史上将永远记载由三十八军第一个将红旗插上天津城楼的荣誉。
在随时可能牺牲生命的战争年代,个人得失远远低于生命代价,而荣誉比生命的时间更长。人们也许不会记住一个人的错误,却会永远记住生命所换取的荣誉,因为荣誉不仅属于个人,更因为荣誉拯救了更多生命。在我们的师史和军史中,就有“宝贵的5分钟”的战例。它不是一个编出来的故事,而是用无数战士的鲜血铸就的事实。
一个没有光荣历史的连队,不但对战士是一种压力,对干部也是一种压力。如何在和平年代创造出业绩,提升连队地位,是每位干部和战士的一种压力,也是一种动力。这种荣誉感就像一把刀,时刻悬在你的头上,让你每时每刻都在梦想创造奇迹,让自己所在的连队成为佼佼者。
连长、指导员并不知道我这个所谓的学生兵,并不是直接从北京这个大城市进到部队来的。他们不知道我插过队的经历,不知道我过的是远离父母的独立生活。
我们的连长是一位参加过中印边界反击战,从外部调入的老兵,指导员则是1965年入伍的东北新秀,靠学习“毛选”而一跃成为积极分子。东北的天气让连队取暖成为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部队大多是供应煤矸石(一种低价煤石)。如何用最少的钱解决最大的困难,成为连队生活与管理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