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为“巴尔干悲剧的教训”,刊于《南方都市报》2008年03月03日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很清楚了,双方最激进的头脑碰在一起,终于演变成两个民族彼此仇杀的战争。直到这一刻,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才开始介入,而且不顾“科索沃解放军”自己的残暴行动,单方面地挑了塞尔维亚做对手,打垮了米洛舍维奇,扶起了“科索沃解放军”。
这么说不是否定语言和文化差异的存在,而是说它们不构成政治上有意义的区别。建立在文化与语言差异上的族群概念不是自然天生的,或者用英国史学大师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的说法,它们不是“先在”(primordial)的。既然如此,今天包括阿尔巴尼亚人和塞尔维亚人在内的这些前南斯拉夫国民,为什么突然会如此热切地拥抱民族概念,为了本来不太重要的语言及文化的差异拼个你死我活呢?捷克历史学家赫洛奇(Miroslav Hroch)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解释。他说上个世纪90年代后的巴尔干民族主义复兴运动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情况很像。这个著名的“欧洲火药库”原来分属奥匈、俄罗斯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辖下,当时各个老帝国的原有体制分崩离析,很多城市精英感到自己熟悉的政治与生活环境完全变了样,前路茫茫。正好民族主义思潮从外涌入,于是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语言文化是个可以拥抱的东西,所以就生起了民族意识,纷纷争取建立自己的国家。
二次大战之后的南斯拉夫是个共产党政权,建立在各民族“共和”统治的基础之上,它不只巩固了几十年前突然出现的民族身份,甚至为了方便统治而“发明”了几个新民族。但是等到柏林围墙倒下,南斯拉夫等政权一一垮台,老局面又复活了。对许多适应不了剧变的人来讲,比起民主、自由这些外来的抽象观念,语言和文化乃至于血统要来得扎实多了。所以一度被压抑了民族身份的各个族群再度奋起,要不是想在自己的土地上当各族的老大,就是要建立一个有外族居住的纯净国家。
顿然迷失于礼崩乐坏之世的人民不顾一切追求稳定的认同,加上激进派政客夺取权力的野心推波助澜,就酿成了我们现在在科索沃看见的乱象,多么吊诡又多么可悲。更令人忧心的是,政治激进派与虚妄的族群意识造成的悲剧好像不独是巴尔干的专利。
而手沾鲜血的“科索沃解放军”领袖正是最近一轮独立运动的主导人物。那么十年前的温和派在哪里?他们早已不成气候,其中有不少人死在身为同族的“科索沃解放军”枪下。
至于塞尔维亚,可别忘了它后来的政府正是北约诸国眼中的温和派,当年以群众民主运动赶了米洛舍维奇下台。对于科索沃,他们的要求不多,只想它以高度自治的形式保留在联邦之内。可惜回头路已断,这时的科索沃不只要独立,甚至还以各种方法骚扰沦为少数的塞尔维亚裔居民,迫走其中近半人口。
如今凛然大义地支持科索沃独立的几个国家在当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坐视米洛舍维奇的大塞尔维亚主义,看着他大肆捕捉异见分子,看着他镇压示威、虐囚甚至未经审讯地处决犯人。他们吝啬到了连外交手段都不大愿意给出的地步。其实这次“独立”和平运动的本来目的不是独立,它的领袖只想回到原来自治状态。不过,它到底是失败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更激进的“科索沃解放军”(KLA),以恐怖袭击和极端的口号为手段,争取货真价实的彻底独立。
其实科索沃不是第一次独立了。早在1989年,当时的塞尔维亚领袖米洛舍维奇宣布取消科索沃的自治地位,以只占人口总数10%的塞族人去统治这片土地上绝大部分的的阿尔巴尼亚人时;科索沃的反对力量就曾自行宣布独立,成立了平行政府,甚至还建立了包括学校在内的一整套平衡社会体制。请注意,这不是暴力革命,而是和平的杯葛运动,他们只是不愿和充满民族压迫情绪的米洛舍维奇合作。有人甚至形容,这是甘地以来规模最浩大的一场和平抵抗运动。
就以科索沃问题涉及到的两个民族来看吧,阿尔巴尼亚人和塞尔维亚人都宣称自己的文化和语言很独特,足以区分彼此为两个完全不同的族群。仿佛自古以来他们就是两种人,只不过在过去的时间里出了些错误,所以他们才很无奈地被迫混居同一块地方。民族主义的政治逻辑之一是,每一个民族都有权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国家,所以分散在不同地区的同一个民族应该统一,而一个较大区域里的某个少数民族就该独立建国。这些民族早在统一或者独立这些政治过程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过去一直被压迫被蒙蔽,当他们的民族意识觉醒之后,他们就要建立国家,实现自己的天命。
所有研究民族主义的学者都会同意,“民族”这个东西的最大谜题,就是在于每一个民族都宣称自己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偏偏从历史上仔细去看的话,每一个民族实际出现的历史却又是不成比例地短。
接下来,右翼民族主义的“塞尔维亚激进党”果然在大选中赢得较多议席。可以预见,北约和美国越是支持科索沃,塞尔维亚的极端民族主义就会越得势,为未来埋下了计时炸弹。这是政治上典型的激进派主导大局的悲剧,你硬我更硬,最后使得一切呼吁和平的理性力量都变成了微弱少数(如不是叛徒的话),渐渐蒸发。
可是,这种几近常识的说法其实只是个神话。在所谓的“民族意识”觉醒之前,根本就没有什么民族的存在。例如在奥图曼土耳其帝国统治巴尔干半岛的时候,如今所知的各族原本就混居得相当好,对大部分农民来讲,什么“塞尔维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如果不是完全陌生的名词,就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概念。当年唯一足以区分帝国臣民的概念是宗教,人们只知基督徒与穆斯林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