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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识 作者:梁文道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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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 |地震中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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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看见了我心爱的成都,以百万计的市民露宿街头,令人神伤。可是我要说,这次灾劫中最叫人感动的还不是虽然负伤流血却仍赶赴灾区的士兵武警,甚至也不是亲临前线的温家宝总理,而是这些可爱的成都人。这么大的一座城市,不只没有发生灾后常见的趁火打劫,更没有商铺乘机抬价,几百万人就这样秩序井然地守在街头,照样过自己的日子。有人谴责部分市民在这当头仍不忘露天打麻将是幸灾乐祸。我却想起伊朗导演基阿鲁斯达米在《春风吹又生》中那最动人的一幕:强烈的地震摧了无数人的家园,但那些灾民在野地上架搭帐篷时仍不忘竖好天线,因为世界杯就快开锣了,逃难固然要紧,但并不表示世界杯就不重要了!这不只是苦中作乐,这更是人在浩劫中夺回自己尊严的努力。天灾可以带走我们的财产、亲人以及生命,但不一定带得走人之为人的起码生趣。

然而,这又不只是一种爱国爱同胞的情怀,它还是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在“反华”的CNN网站上面,我看见它们连上了救灾捐助的链接,还有许多美国人的留言,有的在呼吁大家捐款,有的在为中国祈祷,还有人谴责美国政府出手太小器没有良心。著名博客罗永浩则刻意摘译了部分美日新闻网站上的留言:一些美国网民不太清楚四川的位置,还特地搜寻材料,当发现四川原来是中国人口最多的省份之后,其他人立刻开始忧虑,一位留言者如此回应:“多谢(你提供的信息)。很快就有地区救援……我今晚要停下所有的事情,祈祷上帝立刻去帮那些受灾的人。”日本网站公布震灾消息之后,很多人也即时送上祝祷,其中一个网民说:“阪神大地震,新潟大地震的经验,日本的救助技术,应该可以在这类灾害中发挥作用。不管政治局势怎样,中国又是我们的邻国,时间紧迫,不要再说他们反日什么的了。日本政府应该尽早派遣救援队伍。”

今天的世界已经不再是18世纪的苏格兰了,拜媒体所赐,我们现在更有资源去培育自己远程的道德想像力。除了感情人更易被陌生人的痛苦触动,我们甚至还可以透过跨政府的连系和世界性的非政府组织去实际践行自己的道德良知。换句话说,比起200年前,人类现在更有本钱去履行自己的道德义务,做一个真正的世界公民。

我们都不忍再看到迎送奥运火炬的欢庆场面,因为我们有难以言喻的哀伤需要宣泄。所以在倾全力救灾之余,政府也不能不顾虑13亿人的心理需要,它应该下令全国降半旗致哀,它应该在稍后的日子里于各地举办集体的纪念集会,让日日夜夜沉浸在悲剧消息中的国民有一个治疗自己的机会。至于那一把火炬,我们却不一定要按既有的模式去传送它。何谓奥运精神?难道不就是一种对于跨越藩篱的和平的梦想,对于人性中种种美善的肯定吗?所以当局不一定要中断火炬的传送,而是要让这把奥运精神的象征重回正轨,于浩劫中发掘出它的真正意义;换一种方法,换一种仪式,为了一切在生者,更为了一切往生者,将整个过程转化成一种祭悼,甚至升华。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不该放弃对理想的坚持,对人性的肯定。即便是死去的同胞,我相信,他们也希望我们好好活下去,把他们留在我们身上好好活下去。

我又看见几个月前雪灾为祸时还看不见的一个政府,其行动之迅速固然远胜新奥尔良风灾下的美国政府;它学习的速度更是令人咋舌,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举国动员的救灾体制竟然就已发展到了如此灵动的地步。我从来不相信写评论要服膺“在官方做得对的时候称赞它,在它做错的时候批评它”之类的训条,因为政府不是小孩,它不需要掌声呵护;而批判与质疑却是评论者的天职。但是,在这一刻,我实在不能不佩服中国政府在抗灾中的表现。

国难当前,奥运火炬的传送要不要中止呢?很多人都觉得是要的。哀矜勿喜,有那么多人丧命,那么多人失踪,那么多人陷入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当局又何忍一片喜气,继续大办盛事呢?

我不能不想起亚当·史密斯在《道德情感论》中的那个著名譬喻,他说:一个有人性的欧洲人要是知道中华帝国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或许会感到伤恸,并且沉思当中的悲剧意义;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日常的生活。亚当·史密斯的意思是人类在理性上会接受一套普世的价值,但是在感情上却会受限于具体时空的制约,所以我们应该学习发展自己感情上的道德想像力,要能同情共感地体会他人面对的处境。

守着电视,我看见一个五年前SARS时期仍然不能想像的政府。除了少数关于震灾预测的小道消息之外,它开放了一切的渠道,几乎没有禁区地任由媒体采访,负责救灾的解放军甚至还特地安排了媒体联络人。如此开放透明的信息处理并没有带来往日担心的社会不稳;相反地,它掀起了一股席卷全国的救灾热潮。没有媒体想在这种时刻泼冷水;相反地,不须指示,它们自动地汇合成了一道主流。经过这次悲哀但却可贵的经验,政府一定能够学懂,天灾并不是天谴,毋须羞耻也毋须遮掩。

是什么在瞬间消弭了那曾经不可越过的偏见与敌意?当然是慈悲的力量,那种使得解放军不眠不休,消防员奋不顾身,以及平民百姓忘己救人的同一种力量。

汶川震灾的前两天,我刚从成都回港。心里还在回味当地友人所说的段子时,噩耗忽然传来,我连夜打了好几十次电话,却没有一个接得通。尤其令我挂心的,是一个住在都江堰的友人,不知她是否无恙?后来我又想起,这么猛打电话其实是不对的,因为会增大线路的负荷,阻碍了其他必要的紧急通讯。直到一位朋友开始更新博客,即时向大家报讯,我才稍稍宽心。

我还看见更多的成都人走到血站,卷起袖子。当地的着名作家冉云飞在联络恢复之后告诉我,他们一家连续3天去排队捐血,竟然都还轮不上!何只成都,四川好几个灾区的居民这一刻才从鬼门关前拾回性命,下一刻就已自发地组成救援队伍,要往山里进发……这就是今天的中国人吗?天不亡我,中国还是有希望的。

原题为“浩劫中见希望伤痛里有慈悲”,刊于《明报·笔阵》2008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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